他缓缓向那颗合欢树走着,心里却是越来越怕,他害怕知道真相,他害怕看到她留下的任何东西。他呆呆望着那颗凋谢了的合欢花树,忽看到枝干不高处有一个隐隐映着光的物事,他望着那发光的东西,忽然回忆起当年他种下这棵树时的情景。
那年的他们还坐在这里听雨,坐在这里赏花,坐在这里想象着一切未来的美好。
皇帝伸手去摘下那枚玉佩,他将他捧在手心里,忽然愣愣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脚下似是踩到一枚细软的荷包,他极快地移开自己的双脚,低下头去捡起那枚荷包,看到里面只收集了一半的合欢,又见合欢树上的所有绒花儿都已飘落,他竟又忽然失控地痛哭起来,他歪倒在树上,缓缓滑落摔倒在地上。
皇帝已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他支撑着爬起来,想要将散落一地的合欢收起来,才发现自己一个人终究是做不完这些的。那年的堆秀山上,他们二人第一次相遇时,她还蹲在自己的身旁…皇帝这样想着,忽然想到纵然那年自己欺骗了他,可那年他却尽了全力保护她,后来种种,他至今已不敢回忆。有那么多阴谋与陷害,他选择了不信任,让她独自一人承担。
如此想来,他似乎没有权力在这里伤心。她的死,始作俑者,本就是他。
皇帝失魂落魄地走回到暖阁里,他安安静静地坐回到完颜氏的身边,将合心玉与那荷包小心翼翼地戴回到她的身上,他轻声地说着,似是怕吵了她休息,“最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忘了,我还一直戴着啊,你怎么敢丢了它…”
皇帝话毕后,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完颜氏的面庞,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已忘记其余所有的事情,皇帝缓缓和起眼来,他轻声道,“霏儿啊,这一生,这一次,终于只有你我了,我们都不用管了。”
他轻抚着她的面孔,与多年前竟是无异,只多了眼角那许多的憔悴,他对她道,“你若是不想醒过来,那我就去陪你。”皇帝低沉地笑着,望着她再也不会醒来的面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唯有失去了她,他才更深刻地体会,没有什么是可以代替她的。
因为再也没有人像她,更不会有人是她。
李德全一直候在一旁,他听到皇帝的自言自语,周身都不禁一阵冷颤,他们的先帝因为一个女子的逝世而放弃了江山,太皇太后最怕这样的事重蹈覆辙,如今听到皇帝这样的话,李德全竟觉得如临末日。
他悄悄退出了暖阁,对外面跪在最前面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太监道,“快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过来,就说万岁爷…不好了。”
皇帝长长吸了一口气,他望着完颜氏暖阁内的一切,一切都那么陌生,一切又都那么熟悉,那年他们一同写过字的书案,那年他们一起坐着听雨的卧榻,还有百宝阁上他们曾经一起煮过桂花茶的青花瓷罐。
皇帝将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年他躲在堆秀山下静静听她吹箫,只记得自己鼓足了勇气走到她面前,只记得那天夜里他们蹲在亭内捡起合欢的落花。
他想将一切都忘了,将所有人都忘了,只记得她就够了,他渐渐痛到没了感觉,痛到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皇帝此时在想起一些事来,他淡淡开口问纯风道,“纯风,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朕?”
纯风跪着向前挪了两步,深深低着头,道,“娘娘只有一句话留给皇上,娘娘临走前以为皇上厌恶她,不肯来看她,所以没什么别的话…”
“她说什么?”皇帝从始至终紧紧握着完颜氏冰冷无比的手,纯风忍痛地指了指远处的书案,道,“娘娘曾指着那抽屉说,‘没有你,我终究是写不完这些的’…”
皇帝缓缓回过头去,仿佛看见完颜霏的影子站在那里,仿佛看见她手里握着毛笔安安静静写些什么的样子,他含着满目的泪失魂落魄地向那书案走过去,他拉开最上层的抽屉,之间其中一叠厚厚的字笺。
他小心翼翼将那些字笺取出,只见其上写满了“莫失莫忘”,只是写得纵然再多,却没有一个写得完整。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你以后,也不再有这四个字的谎言。”完颜霏写下这些字时,曾这样痛彻心扉地想着,她想写完这四个字,却总也写不完,纵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那样的困难。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只要闲在宫里,她就没日没夜地写这些字,每次写完又都是病得不省人事…”纯风默默说着,皇帝已是哭得难以自控,他的泪水将那些厚厚的字笺打湿,他抱着那些她写过的字,仍能嗅到墨迹留下的墨香,却闻不到她身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