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时起,他便觉得,比起京城的繁华风烟、江南的小桥流水,他更爱蜀地的景致卓然。
说不清具体是因为什么,就是觉得,只有在此地,他才足够鲜活,也更为舒心,其余地方,都不如蜀地美。
丝竹阵阵,觥筹交错中,唯独令遥沉默地低着头,思绪似乎在十分遥远的地方。穆淳坐于上座,在与众宾客的寒暄中偶尔看他一眼,见他沉思,便也不将话题往他身上引,任他安静下去。
幽幽深夜,令遥等人皆宿于城中最大的驿馆,周边派了重兵把守,静得连略微沉重些的呼吸都听得见。令遥辗转反侧,将醒未醒之间,眼前仿佛是不断漂浮的一个倩影。
她身着水碧色长裙,裙边的绣纹是大理民族的样式,原地轻轻一转,裙摆撒开,如雪的手臂自他眼前滑过,此时天突然降下大雨,她满身狼狈,黑黢黢的眉粉自上而下被洗落,脸上分不清雨水泪水,只闻凄厉的哭声。
一转眼,她已一袭黑衣立在他身前,他不知自己何时已置身于一片密林中,茂密的树叶遮住阳光如黑云压境,那女子满脸绝望地将手中之剑刺出,他吓得惊叫一声,却发觉倒地的不是他,而是她的那个杀夫仇人,她黑色的夜行衣已染成了通体的红,妖艳鬼魅至极。
舌尖如同闪过一丝血腥,他睁开眼,看着上方雪白的帷帐,又闭上了眼。
他回想起第一次在皇家马场见到轻璇时的样子,笑靥嫣然,发丝飞扬,不知为何,再次重逢时,他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
这是不是天意。哪怕他对她的喜欢,会为他们惹来人间最尖锐犀利的是非。
她到底会不会爱他,还是说,她要永远这样,将自己困在一段刚开始就结束的亲事中,孤寂一生。
他有些害怕,害怕她自此孤单下去,害怕没有人陪在她身边,不论将来她身在京城富贵场,还是潇潇江湖,她都需要一个可以陪伴她的人。
既然她需要,那么那个陪伴她的人迟早都会出现。他突然不再愿去品味那日在蜀王府中她决然的拒绝,翻身坐起,轻巧绕过守卫,其中有一人瞥见了他,正要出声时他一使眼色,对方认出是他,便噤了声,眼见他消失在夜色中。
他策马狂奔到眉山,翻过山岭,越过河流,直到见到那一片熟悉的树林。
他下了马,走进林中,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踟蹰着,心头如撕裂般地煎熬。穿过这片树林,前方便是青门府,但他不想此时去惊动青门中的人,也不愿在这样的夜晚给她徒惹是非。
是非,是非,明明刚刚还想着,要无惧是非。
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同一个寻不到家人的孩子一般,一抬头,见月光从极密的树叶中透下细细一丝,便一跃而上,坐在树丫,月光皎皎如素落在他身上,他的心渐渐变得澄明起来。
他不想打扰轻璇,可她将来会去到京中,他会在任何一个她需要陪伴的时刻陪在她身旁,若她当真不喜欢,他便努力将她忘了。
她若喜欢,他便牵着她的手,闯过重重阻碍,冲开她的心防,想尽办法让她彻底接受他。
唇角勾起一丝笑,指尖一松,手中的一片叶飘飘荡荡落下。
“什么人在上面?”有女子在树下厉声发问,令遥心尖一颤。
立在树下的女子是轻璇。
与上次在树林时不同,此刻她穿的是月白裙裾,令遥拨开一枝树叶,月光便柔柔洒落在轻璇身上,纯白明净如月上仙子。
轻璇眯着眼抬头张望,在漏下的一抹月光中,一袭黑衣轻巧落下,眼前男子穿着如墨般浓稠的广袖衣袍,一盏玉冠将头顶的发束起,其余顺着肩背洒落,映衬得一张脸如露如玉一般。
轻璇感觉身体瞬间被热浪包围,整张脸涨得血红,心也快跳出胸膛。还好身处黑暗的树林,她的尴尬只被笼罩在自己周围,可是……
心跳得好快好快,他会不会听得到?
还在愣神间,令遥已然走近,身上混合着令人舒适安然和惊心动魄的两种气息,闯入了她觉得不安全的距离。
他的嘴角似乎是扯出了一抹笑:“你这么晚不睡,在这林子里做什么?”
她努力平静情绪:“那你呢?在这里干什么?”
“只是想来,就来了,”他不以为然,“又没有打扰到帮主夫人休息,应该不碍的吧。”
“若不是你,而是其他不相干的人,我会把他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