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避开了常有宫人行走的回廊,来到一处水池边。暮光融融,水色潋滟,枯叶在水面上飘浮,游鱼沉在池底,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峥嵘坐在一块岩石上,看着池面映出自己的容颜,发髻轻绾,脂粉未施,眸子里深藏着解不开的忧虑,似这天边暮光一般,浓郁而哀愁。
来郑国已有四个月了,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平静,两处完全不同的心境,却并不代表,她已将过去遗忘。
她仍记得,百姓安成乐业的蜀国,却也同样记得战火蔓延下千疮百孔的蜀国;她仍记得慈爱忠良的父王左利,却也同样记得征战沙场、誓死如归的父王左利;她仍记得景阳宫木莲花树下温润如玉的楚尧哥哥,却也同样记得浴血奋战、魂归缰场的楚尧哥哥;她仍记得无忧无虑的峥嵘公主,却也同样记得,步步为营、运筹帷幄的女官左峥嵘……
这就是她,她的使命,她的命运,她注定要走上的路。
她不能后退,不能害怕,不能犹豫,不能恐惧,甚至,不能露出一丝软弱。自她像董太后自请陪伴楚南殿下前来蜀国之时,她便已不再是忠勇王府的峥嵘郡主,她是楚南殿下的后盾,是蜀国的一柄利剑,唯独已不再是自己。
可是,在这静寂无人的时刻,能否允许她软弱片刻……
一枚落叶飘进水里,拂碎了峥嵘映在池面的容颜,一滴泪随之落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消失于无形。
峥嵘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有多么思念蜀国,有多么思念忠勇王,有多思念楚尧哥哥。她必须坚强,因为只有坚强才能让楚南殿下没有后顾之忧。可她到底只有豆蔻之龄啊,这样的年纪,难道不正是应该被父母宠爱、被恋人关怀的年纪吗,而峥嵘,只能在这郑皇宫里如履薄冰。如果她的所做所为能换来蜀国的光明,那她甘愿赴往刀山火海,可倘若一切都是徒劳的话……
想起在暴室经历的一切,峥嵘便忍不住心寒。她心寒的并不是自己险些丧命,而是紫玉皇后支手遮天的手段。在这里,权利和地位就代表着正确与真理,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谁的地位更高,谁的手段更狠。蜀王楚衍的嫔妃并不多,却仍难逃瑞云王后残害子嗣的毒手,后宫之争有多血腥残忍,甚至更胜于战场。
至少战场之上的厮杀是光明正大的,而后宫里的争斗,却只有黑暗和算计。
峥嵘确实曾想过要把香伶送入后宫,成为蜀另一把有利的剑,但现在,她犹豫了。香伶柔弱善良,倘若真进了后宫,恐怕难逃死路一条。或许成大事不该拘泥于个人生死,但如此绝情绝义,又跟紫玉皇后之流有什么区别?
峥嵘心中犹豫挣扎,如坠迷宫,找不到出路。她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霞光渐隐,黑暗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掌灯的宫女手执火种沿着宫廊一路点起宫灯,驱散了这无边黑夜,却驱不散峥嵘心头的悲凉。她深深呼了口气,拭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起身准备回去揽星殿。
一道人影沿着花影摇动的宫廊走来,一身月白色锦袍出尘脱俗。峥嵘瞧见他后不禁愣了一愣,举步想要回避,但那人已先开了口:“峥嵘姑娘。”
“沈大人。”峥嵘身影一顿,向他行了平礼。沈云朝站在宫灯之下,清朗的眉目里含了一抹笑意。
“多日不见,姑娘身上的伤势可是已痊愈?”
“不碍事了,劳沈大人挂心。”峥嵘于他保持着距离,淡漠地说道。
“如此王爷便也能放心了。”沈云朝知她心存抗拒,只站在原地未再靠近。听到他提起东方玄,峥嵘脸色骤然一冷。
“天色已晚,揽星殿中尚有事情要处理,我先告辞了。”峥嵘转身欲走,沈云朝却将她唤住。
“姑娘难道不想知道王爷的消息吗?”
“我与北静王素无瓜葛,请沈大人今后莫要在我跟前提起此人。”峥嵘声音冰冷,已不留半分余地。
沈云朝知她心结难去,并不在意,只笑了一笑说道:“随国王战王爷已经取胜,不日便可班师回朝,应当能在万寿节之前赶到。”
胜了……
峥嵘心头一怔,东方玄那狷狂的声音蓦然闯入脑海——随国之战,你是希望我凯旋归来,还是希望我战死沙场?
如今他自己胜了,即将带着用无数鲜血染成的荣耀归来,而峥嵘的心中,依旧没有答案。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的恨意仍然决绝,可阻碍她下定决心的那条线是什么?峥嵘后退一步,本已淡忘的事因沈云朝这句话再次复苏,直叫她心如寒冰,浑忘了身后便是深不可测的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