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吃着面,一边抬眼偷瞄对面的郎中。
他端了碗喝汤,喉头松动,似银珠跳玉盘。
我口干舌燥,心如擂鼓,忙也端起了汤碗,咕嘟嘟往下咽。
汤里不知放了什么东西,我喝得急,叫呛了一大口,尴尬地掩着嘴咳嗽,问:“这里边放了细粉?怎的没化开?”忙又吞了一口润嗓子。
郎中眼珠一转,挑着嘴角说:“龙骨粉。近来天燥,我研了些,防热病。”
我直愣愣盯着他,嘴里含着那一口鸡汤,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笑眯眯看着我,又说:“骗你的,是葛根粉。龙骨金贵,我哪里能寻来。”
我心里奇怪,他拿龙骨打趣,莫不是知道龙的事?但他一个明明白白的凡人,哪来的路子知道这些?
我看向他的眼睛,想看出些门道,却只是让自己热了脑门,红了脸。
就只是普通的玩笑吧。
一碗面,竟就让我吃饱了。
郎中收拾了碗筷,在药篓中码了几个布包,倚着门框,同我说:“桃姑娘,我出去送些药,午时便回来。你安心休息。”
我目送他背着药篓拐进了小巷,忽然觉得从现下到午时的光景是那么漫长。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嗅着他的气味,像扯长的胶,愈来愈绵,愈来愈淡,心中欢喜的情意,像新树的根,越来越密,越来越深。
我把左手心捂在脸上,呼在鼻子上,一个劲傻乐,额上突然一凉。
豆大的雨滴跟鱼子产卵似的噗通通往下掉,我一个激灵,撒腿往外跑。
大雨把郎中的气味洗得干干净净,我一通乱蹿,与人撞得满怀。
一抹眼,酸酸涩涩的,看见一个柳条框脑袋的妖怪,裹着湿嗒嗒的白衣裳。
那妖怪伸手把脑袋举起来,露出一张笑脸。
正是那郎中,拿了药篓挡雨。
他的声音在雨中断断续续:“桃姑娘,你来接我?”
我这才想起,忘了拿伞。凡人身子弱,天热生病,天冷生病,吃得少生病,吃得多也生病,淋雨就更容易生病了。可是,我总不能现在才变一把伞出来吧。
我急得原地转圈,冷不防被他拽住,将药篓遮在我头上。
我抬眼看他,他的笑眼像月牙儿弯弯:“我们回家吧。”
郎中举着药篓,手肘轻轻抵着我的肩头,他的体温,和着腕上滑下来的雨水,渗进我的身体,在我的心头,开出一朵沾露的白茶。
我的手抬抬落落,终于伸去扶了药篓。
郎中像是没察觉一般,仍原样举着,手肘挨在我的肩上。
幸好雨声遮了我的心跳,药篓掩了我的面红,我低着头跟着他的步子往前挪,像是第一次学会走路,像是马上要溶成青青石板路上,水洼洼里的泥。
我慢吞吞收了手,碰到了腰间的迷榖坠,忙解下来递出去:“白……白术,你拿着这个坠子,今后,不管你在哪,我都能找着你。”手伸出去才觉得唐突,他却麻利地接了,径直揣进胸口,笑道:“小桃姑娘,要是哪天我不小心走丢了,你可千万得找到我呀。”
一夜好梦。仿佛倦鸟归巢。
天朗气清,我跟白术一块上招摇山采药。
及膝的野草地里零星开着小花,满山的桂树被夏日暖得金黄。
我蹲在地上假装捉草,偷偷看白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落入凡间的一片云,遥不可及,唾手可得。
突然间,他朝我看过来。我忙低下眼,脸蛋燃起野火,心头小鹿乱撞。
却听见野草哗哗,听见他轻声唤我:“桃铁。”我仰起头,就见他俯下身来。先是骚痒的,是他的睫毛,像蛛网,缠盲我的眼睛,然后火热的,是他的嘴唇,像丹炉,封困我的神识。
我看见五光十色的碎片,膨胀着,叮当作响,最深处闪烁着的冷白的光点,越来越近,化作巨大的白色火焰,融化了我的世界。
是夜,白术烫了桃花酒。
我俩坐在院里,隔着一张食案,各自有些羞涩。
他倒了两碗酒,推一碗到我跟前,微微红了脸,声音听起来也与平日不同:“桃铁,你今后,想不想同我在一起?”
我拿起酒碗,灌了一大口。
我头一次喝酒,只觉得入口甜软,流到胃里却像火烧,能把真心都烧出来。
他一眨不眨看着我,眼睛瞪得像满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