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远远瞅两眼我就心满意足了。以往听你说他的风华,不如今日一见。可他就像深海穷天,让人只喜观望,不敢靠近,生怕靠得太近,会被未知吞噬。他的化人极致,但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反倒不如我们。他跟我们完完全全不同,若说我们不在乎人在乎的,那他已不在乎我们在乎的。我自觉同他无话好讲。”
我一直觉得妲己敏锐,今日更甚。
五百年,他对我悉心养育,面面周到,可总有一种不好说的怪异,叫人暗怕。他安抚你时,动作表情都柔和极了,唯独眼里没有柔情。他教训你时,板着脸,提着嗓子,看起来凶恶,唯独眼里没有恼意。他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正逢时机,恰到好处。你知道他是没有威胁的,知道他是在乎你的,可当你想走进他的心里,就会发现根本无路可走。你的小小心思在他那里,就像滴水入河,无影,无形,无迹可寻,被包容着,也被轻蔑着。你那么仰望他,爱慕他,明知彼此身份亲近,本可以水乳交融,却终于绝望地明白,你穷尽一生也没有能力去懂得他的想法,去安慰他的痛苦。你只能看着,触摸着,哭泣着,痛苦着,得不到。
我收了心思,问妲己:“辛已走了吧?”
妲己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她的笑在阴雨中闪闪发光,像能破开云层,揪出太阳。
她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像不惧风吹雨打,能永远烧下去。
可我的烛光在这风雨中飘摇着,闪烁着,一不留神就会熄灭了。
我不再祈求强大而多情的父亲,我不再贪恋可靠而暧昧的兄弟,我遇到过,曾经得到过,可以并肩作战的男人,爱人,我想要这个人。
可我好像又要陷入一种绝望了。
如果再次掉进绝望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爬出来。
雨后的首山城叫人心旷神怡,起早去赶班也不觉得厌烦。
我晃进元府,想着去亭子里找锦瑟跟恭瑶。
却在回廊看见一个背影,皎白的长袍,润泽的黑发,直戳心底的清和。
我疾走几步,探出手,差点脱口而出:白术。
他扭过身来。
我礼貌地笑笑,垂了手。
他是悠然挂在枝头的白蟾,却不是我那朵山泥里开出来的白茶。
他的白袍上有大片大片暗绣的湖蓝色牡丹,他的发髻是花了心思挽饰过的,他的笑容亲切,却不够温暖。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挡了你们的路?”他轻声道歉,“我这就走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顽猴儿笑嘻嘻地说,“我们都喜欢您来挡我们的路。仓公子,真是麻烦您跑一趟,谢谢您了,我送您出去。”
“不必。”他笑着摇头,然后低下头对我说,“再会。”
我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心头几不可觉察地紧了一下。
“看上啦?”顽猴儿探脑过来,“真有眼光,可惜城里尽是有眼光的女子。仓公子这个香饽饽,可不是那么好吃到的。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我恍惚地问他:“仓公子叫什么?”
“你不知道?仓舒,舒心的舒。”
仓舒,仓舒。
锦瑟在亭中织绡,恭瑶坐在她身边,帮她理丝。
我走进了看,锦瑟已织出了一只宽袖,洁白华泽,摸去轻薄软滑。
我问:“你织的是什么衣服?真好看。”
“我想织些夏天里防晒的薄套子,拿到衣坊去卖。”锦瑟指指恭瑶怀里的丝,“这些是从我家乡带回来的蓖麻蚕丝,我翻了出来,想给自己织件漂亮的嫁纱,但元斌说这里不兴穿白色的衣服结婚,要正红色,蓖麻蚕丝染不出那么深的色,我就由他安排了。不过这些好好的蚕丝,我不愿亏待它们,就想自己织些好东西。今日织些白的,以后也能染些浅色的。”
恭瑶笑道:“锦瑟姐已许给我一件粉色的呢,没想到我能穿上这么好的衣裳。”
我忙去给锦瑟捏肩:“好锦瑟,也给我一件紫的吧?”
她假装不允,我去咯吱她,她便笑着讨饶,答应了。
恭瑶问我:“你来的路上,看见仓公子了吗?”
“看见了,他正要回去。”
“前天顽猴儿他们不是给仓家去送货嘛,元府跟仓家也都默认了七日结款,结果今天一大早仓公子就拿着全款来了,说昨天将货都清点好了,三日后大婚,一定不能让元老板有不完满的地方。你瞧瞧,这品性。顽猴儿跟他站在一块儿,活脱脱一只真猴子,满满当当的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