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是这一双手害那个可怜的姑娘家破人亡,害她只能在此处,跪在父亲石像前哭到晕厥。
是这一双手,送走自己的袍泽弟兄,是这一双手,赶走那个牵挂他心神的姑娘。
那些年自己在战场上搏功名,每一次远去,骄傲的霍煊在他转身时候偷偷泪流,他的父亲送他三十里地,不肯归去。
走得人义无反顾,自以为是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做大英雄,扬名立万。谁又曾回头看到留在原地的人,放肆着的泪水、故作欣慰,都是不舍。
战争最令人无奈是,他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
卿卿的父亲以身殉职,留得百世英名,庇护了他的家族臣民、而受他所庇护之人,都会庇护他的女儿。
霍遇不认同他的做法,在这一刻,终于理解。
若是他,也希望不止由自己一个人去保护那个坚qiáng地令人心疼的女孩儿。
地陵之下不知时辰,所有人都疲累,霍遇便下令在此休息。
他拿从地上带来的果子糖递给卿卿,她怀揣着那份竹简,望着顶层雕刻的战争画像,泪盈于睫。
“霍遇,你写过家书吗?我听人说,每个上战场的人,都会写一封遗书给家人。”
“不曾,就算必须死在战场上,爷也得是最后一个死的。”
“王爷真是冷血之人。”
“是啊,年纪尚小时开怀踏入战场,只为寻一条新奇的路,本王从没想过做英雄圣人,功名虽能传百世,命只有一条,权衡之下,本王还是以为xing命最重要。就算能偷生一刻,那也是自己赚了,管他史册怎么写。”
“我原本想在这里杀了王爷,现在不想了。”
他侧目凝视,他虽早已猜到,却不想她自己会先坦白。只见那两道眉又拧在一处,喑哑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溢出,“要gāngān净净地活着…可是那么难。”
“此次能进巴蜀王墓,得到那传闻里的兵阵图,回朝廷,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由皇帝的嘉赏,有你们家门客的暗中庇佑,你还有你哥哥,还有薛时安,你会过着令天下人艳羡的日子。”
他有些羡慕那些死去的人,与其说不想死,更是不敢死。他若命陨战场,已无人为他流泪怀念。
亡人已逝,不遗这人世间半点风起云涌。来时匆匆,去世空空。
未亡人却一生若碎làng击石,满身疮痍,却无人看见、无人在意、无人抚慰。
☆、难得两全
在孟家列将殿堂中休息四五时辰,重新下行。
卿卿走向诸石像最中央间的高大石碑,在石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后,起身与霍遇道,“底下埋藏的就是你们要找的东西,心诚则灵,要想开启石门,请王爷命人在石碑前叩一百个头。”
“你莫不是在糊弄本王?”
“都到这时了,你不信也得信。”
“若磕完一百个头,石门不开,爷可饶不了卿卿。”他附在她耳侧,如qíng人在低语。
霍遇正yù上前,孟柏年已先一步跪在那石碑下,“我本是无家孤儿,侥幸在乱世得孟氏一族庇护,孟家恩德,便今日来报。”
磕一百个头,若有诚心,也不是什么难事。
卿卿亦陪孟柏年同跪,这么跪下去,双膝也难承受,她却是腰也不曾弯折,如被谁钉在那里。
霍遇叹口气,柔弱身躯下,是个坚韧不输世上男儿的魂。
他上前屈膝,与她同跪一处。
孟柏年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如若木偶,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不知何时,所有人都跪下,跪在这些将门先人脚下,跪在将门信仰下。
直至北侧墙壁从中裂开一条fèng隙,成为两扇门,向左右滑开,露出巨大的暗室。石门开启声音轰轰作响,孟柏年仍在叩头。
他不起,便无人起来。
直到头破血流,他上躯前倾,匍匐在那巨大石碑之下,久久未起。
他活着回来了。
多年囚禁,多年折磨,多年在黑暗中不见日生,不见月落,无人施舍怜悯,他活下来了,没有辜负孟家给他的这一条命。
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以血,去怀念、去报答。
“柏年叔叔,起来吧。”
卿卿轻唤。
一行人走进暗室,卿卿道:“西侧石壁是活动的,请王爷命人将石壁向后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