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办丧事,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轻轻地叩门:“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里该起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直到此刻,他还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亲吻他的脸庞,她说:“当初没在这里把那碗毒药喝下去,原来是为了今天。”
回家的马车里,小如有条不紊地为她整理鬓角和钗环。她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实,她并不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过是回忆起那个最初的深夜。璎珞灵巧地推门出去,似乎无声地游进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帐子随即被掀起一道fèng隙。男人和月光一起来了。他不发一言,笨拙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她身边。他出乎意料地有点羞涩,她轻声道:“九叔你这是何苦?”他答非所问:“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她安静了片刻,庄重地跟他说:“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学舌那样,在口里小心地含着这个珍贵的名字,“令秧。”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好想你。”
最后的那个风雪之夜,文绣明明不可能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亡夫的魂魄,可她究竟为何要开门呢?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为何连翘明明答应得那么好,却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罗大夫;也明白了为何众人都觉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儿太可怜;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爷垂危的时候,云巧为何一夜之间眼睛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们都认为她早就明白的事qíng。
可是人们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川少爷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放榜之后单独面圣的那一天。先是两个宦官来新科进士们住的馆驿里宣他入宫,随即,他的脑袋便开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觉察的眩晕,就好像是酒入愁肠,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时刻。往下的记忆便不甚连贯,因为他跟随着那两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着脚下,他甚至不大记得沿途究竟是些什么辽阔而气派的风景,他只记得,自己置身于一种绝对的空旷中,这空旷是静止的,有种不言自明的威仪,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忘了其实这空旷的上方还有天空。他走进御书房,慌张地行礼,叩头,停滞了半晌,听见自己的胸口里面有人在奋力地击鼓,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随意地,甚至有些无jīng打采地说:“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便是天子的声音了,他险些忘了怎么“平身”,也险些忘了谢谢皇上。
那个平淡的声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抬起头来,好像是害怕天颜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会灼伤了双目。圣人书里的“天子”就在那里,宇宙间完美秩序的化身。他终于做到了一个男人最该做的事qíng——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踩着多少失意人的累累白骨,换取了一个辅佐他的资格。尽管,这完美的秩序拥有着一把略微孱弱的声音。
天子很瘦。早有耳闻他身体并不好。眉宇间与其说是肃杀,不如说有种满不在乎的萧条。川少爷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人,一时间像是失魂落魄。天子像是看见了一只呆头鹅,随意地笑笑,使用一种极为家常的语气和措辞:“朕听说,你的继母,是徽州极有名的节妇,可有这话?”川少爷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做梦也没想到,圣上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于令秧。垂下头去听着,渐渐地,也明白了些来龙去脉。曾经被令秧收留的宦官知恩图报,把令秧的事qíng上奏给了皇帝,自然也少不得渲染一番关于自断手臂,关于《绣玉阁》的传奇。原来即使是天子,也会对“传奇”感兴趣。直到最后,他听见了那句:“虽然你家主母守节不过十五年,还没到岁数,又是继室并非元配,可是朕念及她不仅恪守妇德贞烈有加,更难得的是深明大义,救护杨琛有功,还含辛茹苦给朝廷供养出了一个进士,朕打算旌表她了,你可有什么说的?”
他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象过无数种面圣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这个。他知道自己该拒绝,该不卑不亢,神qíng自若地拒绝。当皇上对他的拒绝深感意外的时候,他再慷慨陈词,痛说一番宦官充当矿监税使的弊病——这有何难?一肚子的论据早已纵横捭阖地在书院里书写或者激辩过无数次。他只需要声qíng并茂地把它们背出来,顺序颠倒一下都不要紧,说不定讲到激动处又能妙语如珠。不怕龙颜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去廷杖又如何,满朝文武明日起都会窃窃私语着“唐炎”这个名字,圣上最终还是会记得他,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命运,这是天下每个男人都想要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