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_作者:笛安(88)

2017-12-27 笛安

  “站着就好。”云巧轻轻地翘起嘴角,“我只想问问夫人,夫人为何这么恨溦姐儿这个苦命的孩子?”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令秧笑了,终于仰起脸,她早就知道,会有云巧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一天。

  “我知道夫人跟溦姐儿不亲,这里头也有我的不是,溦姐儿刚出生的时候不足月,谁都担心养不活——夫人那时候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那么虚,我便把这孩子抱回我屋里跟当归养在一处。这么多年,她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玩儿什么病了吃什么药,cao心的也全都是我。我疼她就像疼当归一样,他们小的时候,拌嘴打架了我都要当归让着她——因为我念着她出生不易,念着她是夫人的骨ròu。也可能是一直跟着我,她对夫人生疏畏惧些;而夫人更在乎当归是老爷留下的唯一香火,偏疼当归一点,都是自然的……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夫人可以真的不顾溦姐儿的死活,如果不是恨她,夫人如何舍得把她往火坑里推,葬送她的一辈子?”云巧的手指伸到脸上,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她脸上此刻的惨淡,令秧似乎只在老爷病危的时候才看见过。

  令秧感觉一阵寒气从脊背直冲到脸上,她心里一凛,脊背立刻挺直了:“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还真不明白。咱们家和谢家的婚约定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天灾人祸,谁也不能预料。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这么大的事qíng又怎么能出尔反尔?何况,哪有一家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你们都说不愿意溦姐儿还没出嫁就已经守寡,可是你看看三姑娘,倒是夫君还活着,她过得比守寡又qiáng到哪里去了?谢先生不是旁人,把溦姐儿送到谢先生家里,谢家富甲一方不说,她也会被人家当成亲女儿来看待,又保住了名节,这究竟哪里不好,你倒说与我听听?”

  “夫人说得句句都对,云巧人微言轻,一句也反驳不了夫人的道理。可是夫人对溦姐儿这孩子,除了道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么?云巧想跟夫人理论的,是夫人的心。溦姐儿的心也是夫人给的呀,难道夫人眼里,除却名声跟贞节牌坊,再没有第二件事了么?”

  一阵哀伤像场狂风那样,重重地把令秧卷了进去。忍耐它的时候让她不得已就走了神,听不清云巧后面的话究竟说什么。令秧在心里嘲讽地对自己笑笑,也许她已经真的笑出来了,笑给云巧看了: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来指责她,说她薄qíng,说她狠心——她知道蕙娘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心里却站在云巧这一边,好像她们都可以装作不记得溦姐儿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好像她们都已经真的忘了这孩子身上背着她的多少屈rǔ和恐惧。这说到底其实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事qíng,如今,她们都可以事不关己地变成圣人,没有障碍地心疼那个苦命的孩子,任何一个故事里总得有个恶人才能叫故事,原来那陷阱就在这儿等着她。

  云巧终于在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身子略略前倾,感觉她的眼神柔软地剜了过来:“夫人,不管你怎么嫌弃溦姐儿,只求你念着一件事。这孩子,她救过你的命。”

  “你这是同谁说话?”令秧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我知道我冒犯夫人了,我跪下掌嘴可好?”

  令秧用力地站起身子,冲着门旁喊道:“小如,送巧姨娘出去。”

  “夫人不用这么客气。”云巧恭敬地起来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扬长而去。她最后的眼神里,盛满着炫耀一般的恶意。

  这一年的“百孀宴”那天,令秧就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谢舜珲告诉她的。

  虽说当日为着退婚的事qíng,他们大吵过一场——不,准确地说,是令秧一个人同谢舜珲怄了好久的气,可是过一阵子,见也没人再来同她提退婚的事qíng,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在某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蕙娘,谢先生这么久没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qíng?

  在这个家里,现今人人都敬着她,她只要一出现,无论主子还是奴才,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们都会自动散开,在她手臂尚且完好的时候,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因为她才会弥漫周遭的寂静。这种寂静不像是只剩蝉鸣的夜晚,也不像是晨露兀自滚动的清晨,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危机四伏。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先把这短暂的寂静打破,率先垂下手叫一声:“夫人。”然后其他人就像是如释重负,先后行礼。她若是觉得某日的饭菜不合口,哪次的茶有些凉了,或者是中堂里某个瓶子似乎没摆在对的位置上……所有的人都会立即说:“夫人别恼。”随后马上按她的意思办了,她起初还想说:“我又没有恼。”但是后来她发现,人们宁愿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打发她,他们就在那个瞬间里同仇敌忾,把她一个人扔在对岸,她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保持沉默,顺便提醒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又歪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