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轻轻颔首,忍不住又问:“她,我是说你娘,你娘她不曾对你有丝毫隐瞒?”
绿衫青年缓缓摇头,伸手入怀,掏出了个小小的粉色荷包,递给老年人:“我娘说,这是满族女子最宝贵的东西,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jiāo给你。”
老年人颤抖着双手打开荷包,里面是一缕头发……他用力握紧,一双眉毛渐渐紧锁,侧过身紧紧盯着那座坟:“皇后,你私自剪发,犯了忌讳!朕……”还能怎样?东陵里,四时八节没有祭享的是个空棺。自她跪在自己身前,求自己准她出宫那时起,什么名号地位,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绿衫青年走到白衫青年身边,开口唤道:“哥。”他弯起右臂,与白衫青年右手紧紧相握。须臾,他说:“娘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来了,她却不在了。”
白衫青年不知该如何应对,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额娘在弟弟早夭后,悲伤过度,早早去了。二十年来,他郁郁不得志,阿玛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提起额娘,直到这一次南巡……
老年人轻轻握住白衫青年左肩:“你额娘给朕生了三个子女,一个早早去了天上,一个自幼离开皇宫,朕身边就只剩一个你,朕怕你若是知道你额娘尚在人世,也会离开。”
白衫青年苦涩一笑:“阿玛,这二十年,儿子待在你身边又能如何,聊胜于无?”他心里凄然,偌大的后宫,没有额娘的孩子何其可怜。他既没有额娘关爱,又得不到阿玛青睐,二十五岁了,别的阿哥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封了贝勒贝子,出色一些的,譬如他五哥,已封了王。可他自己呢,也许一生至死,也得不到一个封号。
只听老年人又道:“对于你额娘,朕爱她,正因为爱她,她离开后更加恨她。”他说得平静,何其矛盾的一颗心,得不到、毁不了,就只剩报复……怠慢她的儿子,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她会为自己的孩子抱不平,从而再回到宫里来。可未想到,她丝毫不在乎这近乎幼稚的报复,最终煎熬的却是自己。良久良久,老年人缓缓开口:“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们的额娘胆敢质疑朕的天下……朕……”他缓缓坐到那座坟旁边:“朕不允许,绝不允许!”
“自欺欺人!”绿衫青年哼笑一声。
老年人不怒反笑,叹道:“不愧是她教养长大的孩子,你骨子里那股倔劲儿,那股傲气,简直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待那绿衫青年回口,他望向那座坟,缓缓道来:“你所想不错,朕的天下正如那曹霑写的贾府一般,金玉其外……也许,终有一日会走向末路。永璟说得对,朕是在自欺。可是,你可曾想过,这盛世之君朕做得有多难。”
死一般的沉寂,白衫、绿衫两个青年分别坐到老年人两侧,老年人将手中酒壶递了出去,绿衫青年一愣,接了过来,扬起头喝了一大口。老年人轻轻颔首,蹙眉问道:“你……你不肯叫我一声么?”
绿衫青年微低着首,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低声说道:“二十多年,我只知有娘……”
“笑话!”老年人神色复杂,双眼渐渐有些酸疼,“朕虽不曾看着你长大,终究给了你这条命。”
绿衫青年笑得苦涩:“我娘一定希望我能与你相认。可是……”一个生而不养的父亲,这父亲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利,也许,叫一声爹或者‘阿玛’……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唾手可得,可那又能如何?二十年来,他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教会了他洒脱,教会他遂心。何其庆幸,他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老年人重又拿过酒壶,将剩下的酒尽数洒在地上:“朕对不住你们的额娘。”除了对不住这三个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年近古稀,他终于明了,中年时那逞一时之快的报复何其幼稚,怪不得她毫不放在心上。后悔,可惜再悔也追不回那段时光。
白衫青年突然跪倒在老年人身前,他重重叩了头:“阿玛……”
老年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想好了?”
白衫青年轻轻颔首:“求阿玛成全。”
老年人笑了,笑中满是苍凉:“又是成全,二十年前朕成全了你额娘,现而今你又要朕成全你?偌大的紫禁城竟留不住你们母子……”老年人侧过头看着那座坟:“你生的好儿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即便留他们在身边又有何用?”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向下山的那条路。两个年轻人远远跟在他身后,好孤独的一个背影,也许,身在高位,注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