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娥空着眼眸,低声道:“信不信由将军。命,谁都可以算,通明先生算得比我还好。但不惜遭了天谴去助人改命的,恐怕只有我这种一心求得眼前活的虾怪。”
杨燈闻言,放下靴子,看向张翠娥的目光登时肃然了些。他觉得张翠娥说得有理,一般的卦者、相师,通常不会泄露天机、助人改命。天定的秩序,若是被他们乱了,那是要遭天谴的。
只有张翠娥这种乱世求生的卑贱之人,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他道:“好。那我便留住你这条命。”他唤了个婢子过来,“带这位抱jī夫人去洗浴休息,顺便给她找个郎中看看。”他换了个称呼,却依然带了些嘲讽之意。
张翠娥向他叩了一首致谢,又问道:“敢问将军,我那个姓李的奴仆呢?”
杨燈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你这个奴仆怕是染了些什么疫病,夜里没看出来,白天时看,手脚都腐了。”他嫌恶地啧啧了两声,道:“这种人都须得处理掉,只怕这时候已经被我的府丁拖去喂狗了吧。”
第16章
张翠娥在马厩中找到了她的那匹大黑马。
大约是看这匹大黑马膘肥身健,马夫想要据为己有,正在给大黑马喂豆饼。
张翠娥过去牵马,马夫“喂喂喂”地拦住她:“哪来的臭叫花子!敢抢将军的马!”
张翠娥:“滚你妈的!这是我的马!”
她眼睛里she出毒辣的光,一瞬间竟震慑住了马夫。
张翠娥把大黑马使劲儿拽出来,大黑马摆着头大嘴一张,夺走了马夫手里剩余的豆饼。
出了杨燈的宅子,张翠娥纵着大黑马一边狂奔一边狠狠地拍它的脑袋:“吃吃吃!”——啪——“就知道吃!”——啪——“嫌我穷是不是?”——啪——“觉得杨燈家好是不是?”——啪——“等上了战场你就是个大黑筛子!”——啪!
大黑马被打得垂头丧气,却又闻那扁平gān枯的声音古里怪气地道:
“周公吐哺他不吐,jī吃糟糠人吃土。
“神guī虽寿你不寿,马喂豆饼人喂狗。
“对酒当歌何以歌,兄弟同室来cao戈。
“东临碣石观沧海,chūn风十里尽尸骸。”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也不知是不是疯了。
李柔风救了杨燈。杨燈的命盘被改写,而与此同时,李柔风的命运也随之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yīn间人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而易举抹开别人的命盘。抹开别人命盘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盘搅得一团混乱。
张翠娥现在终于知晓,为何李柔风的命盘是那般的一片混沌。就好似摩崖石刻,再jīng美绝伦的艺术,经历日复一日的风霜磋磨,也变成一块模糊不清的石头。
横塘上水波涌起,落日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坠,水面上浮起的黑气蔓延而吞噬。
横塘边上挤着无数茅糙棚和稻糙砖砌就的土房子,像是被狂风刮过似的,东倒西歪,破败不堪。
最后一片霞光堕入横塘的时候,焦急的母亲拎起贪玩孩子的耳朵塞进糙棚,渔夫呼哨着将鱼鹰全都驱进围栏,家家户户无不关门闭户,如临大敌。
张翠娥无声无息抽出腰间的柴刀,刀尖扎进门闩,一点一点拨开后,推开院门,牵着大黑马走了进去。
土院里晾晒着些宽大的道袍,花花绿绿的绦衣,皱巴巴的海青,还有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得全都是dòng的内裤。地上凌乱地堆着各色法器,令旗、幢幡揉作一团,笏板、天蓬尺、法索缠成死结。
丹炉倾倒,香灰四溢。一头毛驴站在院墙边睡觉,大黑马走过去,嗅了嗅它的屁股。
这里住着道士法遵。
五文钱,从杨府家丁手里买下李柔风的短命道士,法遵。
此人张翠娥知晓,曾是通明先生的弟子,也算诸葛逢生的师弟。他因为总是钻研歪门邪道,被通明先生逐出了阳隐师门,后来又习南天师法术,自封“太上灵宝神功天师”。
法遵过去一心想要做萧焉的王师,助萧焉饮马中原,一统天下。萧焉看不上他的左道邪术,将他痛责一番,逐出江东。
未料法遵销声匿迹多年,竟又出现在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