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缰绳的是名年过四旬的中年妇女,灰衣灰裤,头缠白巾,搭眼就是乡下到来城里走亲访友的。皇帝还有乞丐亲戚,南城路过的人对其见怪不惊,不用想就知道是来攀关系求救济。
很快后门打开,走出几名侍卫趾高气昂的对马车上的人吆喝,妇女并未像意想那般唯诺,反倒稳坐不动,只侧脸向车里的人询问什么。不耐烦的侍卫冲出名提刀威胁,妇人看都不看,抬起手像轰苍蝇把剑拍掉地上。
这下水溅油锅,侍卫们惊恐的围了上来。妇人放下遮帘,平和缓慢道:“麻烦通传一声老亲王,就说阿卿来了。”
见并无恶意,侍卫们僵持道:“我家主人早就退役养老,闭门谢客了!”
妇人犹豫了下,撩帘又细不可闻的对车厢内的人询问。似争执了下,妇人再抬脸眸中涌出无可奈何,感慨般的叹息道:“没事儿,我们可以等。”
这一等,便等了好久。
空空如也的甬道上,只剩下后门檐下的烛火亮着了。
灯笼外罩了层糙编笼子,光线穿过疏漏细fèng,撒到墙上,光yīn斑驳。少顷,火光黯淡下去,像被烟笼雾罩。
车窗内的人问话,是个很悦耳优雅的女声:“殷樱,是下雨了吗?”
那被唤作殷樱的妇人回道,是。
这般少女青涩的名字,给予了父母最好的愿望。糙长莺飞、轻衣薄裳,无限风光明媚,却忘记了花瓣终将碾灭尘土,美人迟暮,再不符合时宜的矫揉造作只会沦落为笑话。
多么悲哀。
怎么眨眼之间,就老了呢。
殷嬷嬷想起曾听人说,有些人直到死,才蓦然发现一生就过完了。所以不堪、挣扎、倾家dàng产的求医。
而现在归属于她与太妃的,如这初chūn,也只是夜雨凛冽到将台阶墙头砸出一线白光。
“诶——”殷嬷嬷叹了口气。
车厢内沉坐的人还在等。窗帘被雨帘冲击一掀一掀,她抬起镶金嵌玉奢侈华丽的假指甲,隔空抚摸旧日亭台,回忆起三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爱漂亮的少女jīng心挑选一身粉蓝素色衣裳,那是她现在想都不敢想的装扮,挽了发,刘海垂髫,腰栓横笛去老树下等他。落叶婉转如枯蝶,落在我发上,肩上。
心心念念不忘跟你说,我又长到一截,到你鼻子了呢。
而今,十年生死两茫茫。尘满面,鬓如霜。
蓦地,耳朵听见吱呀一声牙酸的响,门扉打开,隔了编制匝密的藤条窗隐约可见一名微微驼背的老人走出。太妃的心瑟缩了下,焦急钻出车帘,视线落在老人脸上,瞬间失去了光泽。
老仆以袖遮面,轻轻咳嗽两声:“老亲王不愿见你。回去吧。”
太妃向来深藏qíng绪的眸色再抑制不住,流露出深深的忧愁与疲倦,看上去就像老了十岁。张了张嘴,弹簧般的舌想被麻痹,半个字吐不出来。
老仆摇摇头,诚恳劝道:“都是有孙孩的人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老亲王只想安详晚年,你就别再来打扰了。”
彬彬有礼,斩钉截铁,断不容辞。
说罢关上门,哒的声,落了锁。
殷嬷嬷有点担忧的回首望,太妃就像失了魂,愣愣坐卧车辕上,全身衣裳濡湿紧贴皮肤上,轻埋着头,一根木钗挽束的鬓发松垮几缕,如流墨肆意延伸到黑暗里,小小的脸,只露出尖尖下颌,像绽放在漆黑水域里一朵白净的莲,伶仃而孤独。
谁曾想到,即便活过半百的人,心底也有抹不去的遗憾与弱点呢。
不必再多问,殷嬷嬷擅作主张,驱车离开。
哒哒马蹄敲击石板,是归来,也是远去。
恭王府。
盛装容光的辛夷由挑了盏绢纱四角灯的婢女引向正殿,道路冗长,婢女觉得沉闷,没话找话,“请问您是哪家的小姐啊?”
钱进来跃跃yù答,辛夷一记眼风扫过,憋得钱进来喉咙管打出个嗝儿。婢女顿时掩嘴咯咯笑起来,辛夷冷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鸢儿。”
“新来的?”
“嗯!”
辛夷冷笑一声:“以后没人让你多嘴你就别说话,少说多做,活得长些。”
向来在荣王府简单做活的小丫鬟哪儿经略过这番威胁,顿时被呛白了脸。辛夷不觉心qíng舒展几分,撇过头,视线落在细雨靡靡的庭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