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作者:吴沉水(10)

2017-12-02 吴沉水

  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qíng绪,那些温良贤淑就像加诸她身上紧紧捆绑的枷锁铁链,她明明是恨的,却不允许自己恨,因为恨一个妾毫无意义,但恨一个男人又不符合她的教养。她在想恨的yù望与不能恨的痛苦之间无法自处,一发现原来对不了别人发狠,她就只能对自己发狠了。

  苏锦瑞怅然地想,那时候,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又怎么会将女儿放在心上呢?

  从那以后,苏大太太以ròu眼能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终于卧chuáng不起。

  她的房里终日竹帘低垂,大白天也点一盏昏huáng的绢灯。房内始终萦绕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可躺在chuáng上那个人,却怎么也无法从汤药中吸取治愈的能量。

  苏大老爷大抵也晓得妻子的心病,没什么比辜负痴qíng的美貌娇妻,导致她缠绵病榻更令一个男子愧疚的了。他开始重拾新婚时的殷勤小心,连去自己姨太太房中都像做贼,偷偷摸摸不敢让太太知晓。首饰布料jīng致用具流水般送到她房中,可都没用,苏大太太像是闭了眼,自顾自一头扎入岛瘦郊寒的境地里谁也不理。

  这时有亲戚上门了,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俩姊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都嫁入富商之家。只是表姐心大,表妹心小;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只能且顾眼前,颇有些万事皆浮云,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表妹却从小关爱无数,但凡有个头疼咳嗽,全家皆要嘘寒问暖,手被绣花针扎一下,全家皆替她心疼。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又好笑又颇有些嫉妒。可哪个能想到,不过几年功夫,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嶙的模样?表姐心头那点嫉妒早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怜惜。她在表妹chuáng头哭成泪人,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

  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的女子极致的爱恨jiāo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内有专治妇人愁绪的鸦片町。

  世上再没有比鸦片町更好的东西了,这简直是为苏大太太量身定做的灵药仙丹,她从此爱上这樽神奇的药水,每日喝一口,赛似活神仙。很快她又能笑颜如花,又能起chuáng琢磨穿衣打扮了,再见苏大老爷似乎也不怨不恨,那点因爱生怖的感qíng在亢奋而微熏的空气中也轻飘飘了起来,轻抿一口鸦片町,顿时便烟消云散。她喝了药后,对佣人格外宽容,对长辈格外孝顺,对女儿苏锦瑞更是像骤然发现了好玩的新奇玩意儿一般,亲自抱在膝盖上逗弄她,拿两个翡翠镯子用红线穿了,碰来碰去发出叮当的脆响逗她玩。连带对那细眉细眼的二姨太,她也没以前看那般刺眼,甚至还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女子。

  这样的大太太全家都喜欢,为了让他们喜欢的苏大太太保持原样,人人都支持她喝那种神奇的药水。于是苏大太太越喝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一次抿一小口,慢慢变成拿玉色高脚小瓷杯倒一小杯,再然后她连杯子都不拿了,直接对着瓶喝,一次就是一大口。她心里住着一只猛shòu,这药水就是压制猛shòu的灵符,她没法杀死那头野shòu,只好不断地靠药水寻求短暂平和的光景。她脸色苍白如纸,脸颊高高耸起,眼睛显得格外大,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qíng绪如绷紧的丝线一般,稍微撩拨便反应qiáng烈,那些温良贤淑到此时都见了鬼,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笑也无缘由,哭也无缘由,可哭笑之间,却有惊心动魄的激昂。

  可寻常人哪里消耗得起日日这般激昂?

  等到那位怜香惜玉的英国大夫再也不肯给大太太开药水时,一切已为时过晚。

  药水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高过她的丈夫,高过她的女儿,高过她半生勤学苦修的淑女规矩,谁要跟她抢药水,那就是活生生要她的命。

  苏大老爷还想跟她讲理,告诉她已经有做西医的朋友来讲,这等东西就像抽□□,即便能治标也不治本,对她根本没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