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原来不擅刺绣。
他暗骂自己糊涂,女子虽出身小商贾,可那家人宠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新妇自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只怕拈针动线的次数还没几次,家里人个个偏疼她,想来也无人bī她下苦工学女红。出嫁了怕人笑话,她便在袖口上绣与众不同的金桂,那花样既简单又别致,属于取巧,可也是一片兰心蕙质。
偏生他不明就里,一下伤了她的心。
为了弥补无心之过,他哄了新妇许久,又亲自对外宣讲舍不得内人动针线伤眼睛,从此不许人拿针线烦她,又花钱在东楼里雇了专做刺绣的绣娘,新妇描花样,选配色,再由绣娘绣上,穿戴出去照样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那时谁人不夸她好福气,谁人见了他们夫妇,不夸一句男才女貌,璧人成双,谁人背地里说起他们俩,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如胶似漆。
苏大老爷原以为这些年已修得淡泊如水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往事猛地刺痛了一下。
那两个少女见到他,一个深深垂下头,另一个诧异地扬起眉,眼神亮如出鞘宝剑,酷似生母的感觉瞬间被破坏殆尽,苏大老爷不无遗憾地想,大太太在她这个年纪时,绝不会这般锐利地直勾勾看人,她只会飞快地瞥一眼,再羞怯地将视线转到别处去。
可惜了,柳眉凤眼樱唇,本就该配贤良贞静的xing子,那才叫相映得彰。
“父亲,您来了。”她笑语盈盈地超前走两步。
苏大老爷这才惊醒,认出这是他的大女儿苏锦瑞,那另一个呢?
苏锦瑞给他解惑:“这是我才请来的养花能人,她父亲您也晓得的,就是咱们家园子帮衬了多年生意的老宋,您别看她年轻,侍弄花糙可有一手,喏,这四盆开在隆冬的桂花就是她的手笔。不仅如此,她还会养兰花,我不是想着祖父园子里就缺个弄兰花的高手吗?这才好说歹说,说动了老宋把他大妹借咱们家用一用。她可不是来咱们府做丫鬟的,而是做独一份的顾问,只管暖房里的名贵花卉,不管其他。”
顾问是个舶来的新名词,其意思大抵能猜得出,这也是这个女儿大胆的地方,成日拿外头学来的洋词汇标新立异,比之小女儿成日穿戴时髦的奇装异服,却又要令人头疼。苏大老爷心里怪大女儿多事,嘴上难免要问最要紧的:“老太爷同意了?”
“我一片孝心,老太爷怎么会拦着儿孙尽孝呢,这可是我省吃俭用拿自家私房钱请来的人,老太爷高兴着呢。”苏锦瑞笑眯眯地把那丫头往前推了一步,“来,快见过大老爷。”
那丫头怯生生地上前鞠躬,脑后的油亮长辫子一下顺着瘦削的肩滑到胸前,露出纤巧雪白的一段颈子,声音细若蚊子哼哼:“大老爷好。”
苏大老爷霎时间胸口那根隐约的针又刺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定一定神才问:“你是老宋家的大妹,叫什么?”
“巧了,叫金桂。”苏锦瑞笑眯眯地补充,“桂花的桂。”
少女羞怯得头都不抬,苏大老爷看着看着,忽而像被灼伤一般,仓惶掉转视线,不敢多看一眼,他想苦笑,却又想叹息,像是绕了一番轮回,洗练了一番生死,本以为自在俯仰天地之间了,却原来不过仍在方寸之地。
他如同十余年前在妻子病榻前断然离去那般,再度转身就走,似乎怕慢一步,身后就有浓郁到令人喘气不过来的压抑尖叫咒骂扑上来,那如花美貌,那似水流年,顷刻间便会化作烈火。迈出两步,他猛然回过神来,妻子早已死了,他想,她早已死了多年。
苏大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女,苏锦瑞立在不远处,大眼睛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不安,她像是个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小女孩,捏着袖口忐忑着。在她身边,有同样忐忑的另一个少女,在他回头的瞬间,她来不及垂下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无遮无挡。
分明是那般未经风雨,纯净无垢。
那些前尘往事,又与她们有何相gān呢?
大老爷慢慢地寻回自己的淡泊从容,寻回他对女人的怜悯宽宥,他对苏锦瑞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把人请来了,就好好招待,莫要传出我们苏家苛待人的传闻。”
“父亲放心,”苏锦瑞挽着宋金桂的胳膊,“金桂就住咱们东楼呢,我亲自给她挑的地方,一应东西都全的。”
“那就好。”大老爷颔首,道,“我出门了,你莫要贪玩,快过年,家里事多,得空你也帮帮你二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