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作者:吴沉水(51)

2017-12-02 吴沉水

  她想起苏锦瑞对自己频繁出入陈公馆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语瞥向自己时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这些时日面对二姨太与自己时不时的挑衅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这张脸突然与邵表姨妈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苏锦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间,邵表姨妈那种深藏不露的秉xing,已悄然转移到苏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时自己的亲娘正弯下腰,亲自收拾她适才惊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眼却qiáng笑,反过来宽慰:“老爷只是让那个小狐狸jīng送了一盆花,还没真纳了她呢,你沉不住气做什么。”

  “二妈!父亲从未对家里哪个妹仔上过心,这回又是为那个小贱人出头,又当众夸她养花养得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没见过那丫头,娇娇怯怯的,不像来我们家做工,倒像来我们家享福,你还不着急,等明日新人进门我看你怎么办。”

  二姨太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还没进门么。”

  “等进门就晚了!”

  二姨太突然发狠骂:“进门又怎样,那张脸天生的福薄命薄,短命鬼的苦相,赶紧娶啊,这楼里又不是没死过人,我看她能熬得过几年!”

  苏锦香听着不像话,狐疑问:“二妈,你在说什么?”

  二姨太眼泪蒙了上来,哽咽道:“那个叫宋金桂的小贱人,你道为何老爷一见就失了魂?就因为她那张脸长得像先头过世的太太啊。”

  “宋金桂长得像死了的太太?”苏锦香惊奇道,“我说呢,父亲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几年修心养xing,我还以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红粉骷髅了,怎的这个小贱人却入了他的眼。”

  二姨太哭道:“十几年了,我还以为他真个修心养xing,天天谈道论禅,连我房里也不大来,原来他不是清心寡yù,而是一直对个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错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为他养育孩子,cao持家务,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头应酬,哪天回来小厨房没备下宵夜点心?刮风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冻着冷着?我这么待他,他回报我什么?常言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还挑长得像先头太太的,这十来年我尽心尽力,结果是做猴戏给人看哇……”

  “别哭了二妈,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么?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开,眼下要紧的,压根不是父亲的态度,而是这新姨太太不能进门,至少不能在这时候进门。”苏锦香不耐地打断她,轻声道,“算她狠,亲妈坟头糙都多高了,她还能拉出来用一用。”

  二姨太掏出手绢擦了泪,冷哼:“要不怎么能时不时进小洋楼聆听老太爷规训呢?都是一样冷心冷肺的刻薄东西!她也不想想,她那个死鬼母亲活着时就最容不下老爷纳妾,死了十几年了,女儿倒还张罗给爹再纳一房,也不怕半夜亲娘从坟里爬出来找她算账!”

  “骂她有什么用,”苏锦香道,“苏锦瑞才不是会管死人安不安宁的人,现在她是要我们这些活的人不安宁。”

  “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发鬓,幽幽地道,“阿女,这件事你莫管了,二妈自有法子,管教那个小狐狸jīng进不了门。”

  二姨太会怎么做苏锦香并不cao心,她对苏锦瑞骤然升起一种郑重其事的qíng绪。她原本自觉看得自己比苏锦瑞明白,对苏锦瑞是鄙夷中带了同qíng,鄙夷她作茧自缚,也同qíng她身不由己。苏锦香对她与二姨太多年的纷争,从来都觉得于己无关,只要不把她牵扯进去,她多数都视而不见。可这回苏锦瑞将宋金桂带入苏家一事,却让她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不留神,原以为不过如此的一个女子,竟然会超出她的预想,全然不顾一向拿来装点门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没脸也不让对手痛快。

  冲着这股劲,苏锦香气归气,冷静下来后倒对这个长姊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

  第二日,她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照例打开梳妆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画唇,换上几日前新买的洋裙,这从房中走出,她今日约了新结识的太太小姐们一道饮早茶,吃完茶还要拐去长寿路乐善戏院看文明戏,自然不能迟了。她看了看表,此时不到九点钟,苏锦香提着裙子轻快走下楼,路过二楼,见到阿秀女提着热水进出苏锦瑞的卧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轻轻走到她房前,掀开帘子进去,隔间里苏锦瑞穿着月白色家常小棉袄,一头没烫过的黑亮长发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条斯理轻刷,脸上素白,一点妆没上,素日明丽的五官,无端端多了三分寡淡。这样的苏锦瑞见所未见,往日里俩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战袍铠甲的战士,打扮得整整齐齐,脸上身上,全是jīng心思量后呈现在人前的痕迹。似这般chūn闺初醒,临窗梳妆的模样,苏锦香还是头一回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