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简走后,芳馨切切道:“简公公话虽粗,理却不差。姑娘不愿意嫁,还要早作打算。”
我拧着眉毛吞下苦涩浓稠的药,语气却淡如白水:“我自有分寸。”
午后,我正在小池旁半躺着晒太阳,小钱来禀告,说掖庭属已查抄了韩复的遗物,只有一些旧衣物和几匝泛huáng的书信,并无可疑。书信早早便断了,想来宫外亲朋已逝。而韩复日常所jiāo好的人,也只有两位文澜阁的执笔供奉官。去年夏天韩复从掖庭属出来,脾气日渐怪异,越发不与人往来了,日常只有一个徒弟小棒子跟随服侍。
本来掖庭属已将韩复的死因定为醉酒失足,可是皇后身边的穆仙忽然去了掖庭属,说韩复极有可能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朱鸣托姓王的一户行商人家花了重金从死囚中赎出来的,所以应该去问问那姓王的人家和朱总管,才好定论。施大人只得请了圣旨,去熙平长公主府,将朱总管请了出来,现下还在掖庭属接受盘问。
韩复从角楼上“失足”跌下,掖庭属查明死因,责无旁贷。皇后一向疑心韩复和父亲与徐嘉秬的死有关,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
芳馨一拍手,恨声道:“这个韩复,当真不济事。他死了不打紧,却连累了老大人!”
右手指尖缓缓探寻着昨日被酒瓶瓷屑划伤的血痕,已经结了细密如烛泪一般暗红色的痂。绿萼净了手,取过除疤的药膏,细细地涂抹。我合目淡淡道:“迟早的事,皇后的疑窦,也总要开释了才好。”
芳馨道:“姑娘不担心么?”
涂过药膏,我在脸上覆了一块薄绢。虽是冬日,正午的阳光依旧能将肌肤晒伤:“父亲只是进宫来说明qíng由,想来不会上刑。况且……”我心念一动,猛然坐起身来,脸上的绢帕滑落在锦被上。
芳馨忙按住我的肩头道:“姑娘仔细头晕……”
我凝思片刻,不觉笑出声来,一掌拍在膝头,连声道:“愚蠢,愚蠢。”说着拉住芳馨笑道,“姑姑放心,父亲一定能安然无恙地从掖庭属出来。”
芳馨虽不解,仍微微一笑:“只要姑娘说没事,一准是没事了。”
腊月初八,是“腊祭”之日。
当年太祖高元靖取得天下,追封七世列祖,列七庙。高元靖谥号庄,庙号太祖。天刚亮,皇帝便带领后妃皇子去京郊祭祀天地,然后去诸庙祭祖观礼乐,之后还要去城南新造的顾城祠祭孔,要到晚膳前才能回宫。因我病着,皇帝特命我在漱玉斋养病,不必跟着去。于是我起了个大早,将帝后送出缙云门。
天色未明,yīn沉yù雪。御街两旁挤满了袖手企踵、延颈巴望的百姓。御林执戟分列两旁,绵延不尽。耀甲如日,风仪如山。帝后金冠赤袍,并辇而出。百官跪迎,送出城外。
回到漱玉斋,芳馨奉上热茶,道:“姑娘辛苦了。可要补眠么?”
我将手炉递给绿萼,自己解开斗篷,露出一袭绛色锦衣:“更素衣,换一炉炭,我要去历星楼。”
芳馨愕然道:“历星楼?”
我捧着热茶叹道:“姑姑忘记了么?今天是慎妃的五七。宫里不能私立牌位,只能去历星楼瞧一眼,尽一尽心。好在皇上和皇后都出宫了。”
芳馨一怔,道:“那奴婢去预备香炉和瓜果。”
我淡淡道:“不必了。昨天皇后娘娘赏下几盆牡丹绢花,叫小钱带人都搬过去,也不必搬回来了。慎妃喜欢牡丹,就留在那里,别叫她的历星楼太难看。”
芳馨微微吃惊:“那几盆绢花牡丹是皇后赏给姑娘病中赏玩的,姑娘全拿去历星楼,不怕皇后恼么?”
我亲自从柜中选了一件胡粉襦衫和素色银丝萱糙纹对襟半袖:“慎妃都已经不在了,皇后还要在意那些假花儿么?”我褪下红玛瑙珠串,换上素银镯子,又侧头取下发髻上的金环,“来日有的是事qíng让皇后恼,何止几支假牡丹?”
刚出漱玉斋,便下起了小雪。芳馨忙命宫人回去拿伞。我兜起风帽:“历星楼就在漱玉斋旁边,这点路,不用打伞了。”说罢也不要人扶,向左一拐,走上莲花砖地的小路。
历星楼前多植佳木,chūn夏花叶扶疏,云蒸霞蔚,也算内宫一景。然而一到冬日,花叶落尽,便显得颇为肃杀冷清。高耸的楼体像一个衣衫褴褛的láng狈妇人,戚戚然躲在一片光秃秃的枝gān之后,再没有从前清高昂扬的贵气。慎妃去世,历星楼人去楼空,整日大门紧闭,檐下连一盏宫灯都不挂。然而今日,却是大门dòng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