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道:“回娘娘,是景园的内监小虾儿。”
皇后又问道:“那……小虾儿是被谁杀人灭口的?”
我答道:“回娘娘,是奚桧。”
皇后问:“奚桧是谁?”
我答道:“是一个江湖术士,以诅咒魇胜之术见幸于废舞阳君。他二人曾诅咒过慎妃、周贵妃,诅咒过在西北作战的昌平郡王,诅咒过曾经得罪过废舞阳君之子吴省德的信王世子,也诅咒过微臣。这是废舞阳君亲口供述,只此一罪,足以抄家灭门。且奚桧与废舞阳君亲密,不由人不信。”
皇后的怒气渐渐被我挑起,她的脸顿时由huáng转赤色,切齿道:“奚桧不过自证自言,从未与废舞……舞阳君对质,且他逃逸在外一年,拿到刑部就畏罪自尽。他的话不可信!”
我叹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以为他的话不可尽信。微臣斗胆,请问娘娘,既然不信,大将军又为何派张武四处找寻奚桧,更不惜在汴城野外杀人灭口?”
皇后顿时语塞,歪在枕上爬不起来。忽见她喘着粗气,呵呵大笑起来,桃红色的chuáng帐上如泼墨般洒上几溜血点子。胸中发出爆裂的声响,吓得我跌坐在地上。笑过之后,她凄然yù绝,哀求我道:“你就不肯说一句实话么?”
心跳得厉害,针扎似的疼,泪水滚滚而下。有一瞬,软弱与怜悯占尽上风。就告诉她实qíng,让她去得安心些吧。然而口唇一动,我只听自己一字一字道:“‘势得容jian,伯夷可疑;苟曰无猜,盗跖可信’[70],娘娘实在是多心了。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皇后bào喝一声,使劲全身力气,抓起枕畔的一只玉如意,狠狠砸在我的额角。虽然她中途气力衰绝,我仍觉痛楚,额头顿时红肿。我扶额重新跪好,哀戚不已,带着三分真切的同qíng和三分真切的惧怕。玉如意在地上砸得粉碎,穆仙闻声带着几个宫女闯了进来。见我跪在地上,皇后呕血不已,不由焦急唤道:“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后恨恨地指着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穆仙将早就备下的参汤灌入皇后口中,却被吐出大半。皇后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蓦地松一口气,溘然长叹:“楚楚,我总以为我做了皇后,又监国,这辈子总能做成几件大事,却不想被小人所误,见疑于天子。帝王无qíng,帝王无qíng!我真后悔,我应该听祖父的话,不要嫁给他才是……”
穆仙泣道:“小姐……”
咸平十年的冬天,我翻墙进入守坤宫,却见慎妃拉着惠仙的手切切道:“采采,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许多?”原来惠仙的本名叫采采,穆仙的本名叫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71]
皇后与慎妃年少时同用《蜉蝣》中的叠字来为丫头取名,想来都“心之忧矣”,念“于我归处”吧。
少女之心,最易错付。
咸平十八年正月初二夜亥时一刻,皇后陆瑜卿崩,终年三十五岁。
第二十章 廷尉山头
宫人敲响云板,丧音激越,如锋刃一般将延秀宫的乐声、歌声、笑声、掌声拦腰截断。穆仙等人伏尸痛哭,守坤宫的宫人们一下子都涌了进来,将我挤到了门边。胸中并无悲意,泪水却源源不绝涌了出来。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是有一丝快意像流星闪过。待她气绝,心头顿觉无所依托,变得空茫无物。冰冷空dòng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泪水,伴着脚下的哭声如珠滚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问我恨不恨她,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现下她死了,我发现我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痛恨她,就像她临死前觉察自己痛恨皇帝胜于痛恨熙平和我一样。
芳馨扶着我道:“姑娘节哀。”
我长叹一声,像在回答,又像在呓语:“她是一个好人。”
芳馨一怔,问道:“姑娘说什么?”
“我说,皇后是一个好人。”谁说不是呢?做贵妃时,忍xing多思。母仪天下,令出公心。礼敬妃嫔,宽待宫人。后宫诸子,视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我却令她身处可疑之地,百口莫辩。她从没有bī迫过我,我却硬起心肠让她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