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起身为我揉着额角,柔声道:“姑娘若真的出宫,奴婢还是为姑娘守着屋子,守着婉妃娘娘。”
胸中有妥帖的暖意,像她的温热的手心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谢姑姑。”
忽听外间哭声如山岳坟起,又如巨làng汹涌。芳馨道:“定是御驾亲临!”于是我忙卸下钗环,脱下杏色长袄,将斗篷反披在身,露出雪白的素帛里子,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阁。
椒房殿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我挨着边挤了过去。芳馨把角落里的花架子搬开,我才有地方跪下。刚刚埋下头,便听见一群人走进了椒房殿。穆仙带领众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皇帝没有说话,脚步声径往皇后的寝殿去了。
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啜泣,甚至有一瞬是停止的,整个椒房殿静得就像我今夜初来时一样,亟待一种qíng绪填满。果然,皇帝悲恸yù绝的呼唤声穿过层层隔扇与屏风传了过来,接着大放悲声。众人这才放下心,复又大哭起来。
皇帝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椒房殿,在雕花凤椅上坐定,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小简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无gān的人等都叫他们退下去吧。”穆仙起身使个眼色,除了贴身服侍皇后的两个宫人和尚未离去的太医还留在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了个gān净。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里不敢抬头。直到听见玉枢和颖妃低声哭泣的声音,心中稍稍安定。
忽听皇帝向我们道:“那边跪的是谁?上前来。”
我起身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脚下,伏地答道:“漱玉斋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皇帝道了平身,复又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来椒房殿陪伴华阳公主。”
皇帝嗯了一声,便不理会我,只问穆仙道:“皇后是几时去的?临去时可有什么话么?”
穆仙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时一刻崩的。娘娘临去前说:忝位中宫,鲜有裨益,尸位素餐,谬荷皇恩。惟愿国运昌隆,社稷清宁,太后安康长寿,陛下子嗣繁盛。朝廷思贤举直,百姓安居乐业。请陛下勿以夫妻之qíng为念,万不可太过悲伤,一切以国事为重,以太后为重。于己,虽有遗恨,却无愧悔。”
皇后临死之前的真言,自然不能说给皇帝听。“尸位素餐,谬荷皇恩”“虽有遗恨,却无愧悔”听起来甚是矛盾,却也最令人动容。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放弃证明自己的清白,因着死亡,因着同qíng,也会得到几份信任的吧。何况,她在世时他虽有疑心,却从未阻拦她寻找旁人的罪证,更未曾废后。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即便失宠,也有几分真切的哀恸。
死,像雨夜的烛光,照见yīn暗cháo湿处许多的美好。又像箕帚,扫除杂乱的qíng绪,归拢收藏抛弃。更像一剂补心丹,将剜除了糜烂臭胔的心,用鲜美馨香的血ròu补齐。
我有些害怕,也觉出荒唐可笑,有些鄙夷,也不由自主地感动。
皇帝又问太医道:“你看过皇后,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太医道:“启禀陛下,皇后病重之人,本该服了药早些歇息,却不知为何,突然动了大气,以至肝气结郁,一时不能纾解,这才……”
皇帝冷冷向穆仙道:“动了大气?这是怎么回事?”
穆仙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因想念朱大人,特意请朱大人入寝殿说话。娘娘命奴婢等出来,说不得吩咐不能进去,奴婢只得在寝殿外等着。娘娘与大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奴婢们忽然听见有物事砸碎的声音,这才不管不顾地进去查看。却见娘娘用左手指着朱大人,脸上满是愤恨之qíng,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不久便咽气了。奴婢猜想,大约是朱大人对娘娘言语不敬,惹恼了娘娘。”
皇帝问我:“穆仙可有说错?”
我垂首道:“穆仙姑姑所言,句句属实。”
皇帝道:“那你承认你对皇后不敬?”
我叹道:“微臣无礼,实是罪该万死。”
忽见玉枢提着杏色长裙从皇帝身后疾步而下,恳求道:“陛下您忘记了么?您从前常说妹妹是后宫之中最有礼的。她才回宫,奉命陪伴华阳公主,怎会无故对皇后娘娘不敬?请陛下听妹妹申辩。”说罢又推我道,“你快说,皇后娘娘究竟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