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道:“母后说,平阳皇姐最文静了,咱们就画平阳皇姐在弹琴好了。”
我捉住她的手,画了十三岁的平阳公主在山石上抚琴的模样。衣袂飘飞,神qíng如醉。正要为她的衣衫着色时,华阳道:“平阳皇姐的样子像个神仙,神仙就应该一身白衣,像穿着白云一样,还是不要画颜色了。”我心中一动,平阳溺死的时候,穿的正是白衣。
画毕,华阳放下笔,将画纸贴在胸口,喃喃道:“真好看。”
我忙道:“殿下,墨迹还没gān透,小心衣裳弄花了画儿。”
华阳连忙将画纸摊在书案上,细细看了一遍,舒一口气道:“幸好没有将母后的脸弄脏,平阳皇姐的衣裳也gāngān净净的。一会儿父皇看过了,就送去如意馆裱褙。”说罢用青玉镇纸压住了画的四角,又吩咐众宫女道,“谁也不准动这幅画,若坏了一星半点,我禀告父皇,赏你们板子!”
众人敛声屏气,唯唯而应。华阳道:“胡嬷嬷,你过来瞧瞧,这幅画儿好不好?”
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宫女走上前来,只看了一眼,便道:“殿下何不将陛下也画上?如此一家和乐,岂不更好?”
华阳撇撇嘴道:“我也想将父皇画上。只是父皇不单是我的父皇,也是旁人的父皇。不单是母后的夫君,也是颖妃、昱妃她们的夫君。”说着便烦躁起来,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待我好好想想。”胡氏不敢多言,领众人退了下去。
华阳的目光在画纸上扫视片刻,道:“没有地方画父皇了,是不是?”
我明白她心中的矛盾:“是。殿下若想画父皇,咱们另画一张便是了。”
华阳摇头道:“今天我累了,不想画了。”说罢走到窗下,看高晔和祁阳公主在银杏树下玩耍。迎着阳光,她双眸微合,随即蹙了蹙眉,仿佛在驱赶眉尖扰动的轻尘。青瓷三足shòu脚香炉的狮口中缓缓喷出香烟,四散无影。暗香隐隐,沁入肌肤有根深蒂固的苦涩与不安。我远远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良久,只听华阳道:“玉机姐姐,任嬷嬷她们为什么忽然都走了?”
我不解道:“殿下说什么?”
华阳道:“父皇说,他早知道任嬷嬷她们喜欢嚼舌根子教我不痛快,所以都打发走了,才换了胡嬷嬷进来。”
我一怔,道:“任嬷嬷出宫了?”
华阳道:“父皇和颖妃都这样说,可我觉得不是。”她忽而转头,目光陡然变得闪亮而锐利,“任嬷嬷曾对我提过,说那一夜母后召见玉机姐姐,玉机姐姐无礼,气死了母后。第二天,她就不见了。我好容易找到穆仙姑姑,却见她和小罗公公一起在母亲的灵前喝了毒药。后来我……我就不敢再问了。玉机姐姐,是你气死了母后么?”
如果是旁人问我,哪怕是玉枢和高曜,我都会用烂熟于胸的说辞来敷衍他们。然而对华阳,我竟然心虚起来:“那一夜,微臣的确对皇后娘娘无礼,致使娘娘病逝转沉,忽然崩逝,一切都是微臣的错。”
许久的沉默之后,华阳道:“父皇说,母后是心结难舒,郁郁而亡,和旁人没有关系,但若我想证实,自可去问。又说玉机姐姐是勇于担当的人,若问了,一定会自认其罪的。果然如此。”
我愕然,叹息道:“微臣有罪。”
华阳道:“玉机姐姐既然已经坐牢自省,还请不必愧疚。我相信父皇的话。任嬷嬷是因为说了姐姐的坏话,所以被打发出宫的么?”
皇帝不想两位公主知道母亲去世的真相,更不想公主们面对母亲死后被圣旨谴责、降礼下葬的残酷事实,所以驱赶了rǔ母任氏,又命穆仙和小罗等人殉葬,实是一片关爱之qíng。我只不过碰巧牵涉其间,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只要陛下认为任嬷嬷胡言乱语,不管她在殿下面前说了谁的坏话,都会被驱赶出宫的。”
忽听门外胡嬷嬷的声音道:“启禀殿下,该用膳了。昱妃娘娘正在欣然殿等着殿下过去呢,陛下也回来了。”
华阳道:“这就来。”又向我道,“父皇回来了。玉机姐姐你也快回宫去用膳吧。我先去了。”说罢福一福,掀了珠帘出去了。
我走到书案旁,慢慢收拾着画具。无意中看见皇后年轻时的样子——温润如玉,端庄可亲——这才发现,我早已将她们最好的样子埋藏在心底。我的画笔是一片汪洋大海,她们的笑容就是初升的明月,偶尔的蹙眉是掠过的浮云。浮云终会过去,明月却是亘古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