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之时,已是晚霞漫天。施哲与李瑞追着自己修长的影子向益园走去,就像追寻一个近在咫尺却永难验证的真相。天那么远那么高,那影子飞扯起来像是轻佻的嘲笑。施哲经过慎妃曾经居住的历星楼时,转头向楼前的桃花林望了一眼,夕阳下的桃花殷红如血。他的眼睛似被灼了一下,转身疾步而去。
慎妃的自尽是她与熙平长公主的一个约定,这约定在锦素告诉她废后的真相和她毅然投缳的两个冬天之间,有整整一年的时间筹划与等待。而熙平长公主素来小心,如何会留下真凭实据?三年过去,施哲和皇帝再不甘,也只得不了了之。
掩埋真相的不仅是谎言,还有时间。
芳馨在我身后担忧道:“奴婢听施大人的意思,仿佛此案要不了了之了。”
我转身,落日霞光染红了我苍凉如葭的笑容:“这两年不了了之的事还少么?也不多我这一件。”
芳馨道:“查不出元凶,姑娘就不怕么?”
我笑道:“查出元凶,我就能安心了么?岂不闻豫让、聂政之事?”
芳馨一知半解,只忧心不已:“那该如何是好?”
我冷笑道:“既先立言,何惧有征?箕簸扬糠,帚囊收之。怕他何来!”
晚膳后,我随手翻着一册诗集,一面和芳馨、绿萼说笑。待翻到某处,我笑对绿萼道:“你随我这么多年,也念了些诗在腹中了,还记得李太白的《侠客行》么?”
绿萼本在穿珠花,闻言手一松,两颗米粒大的珠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划出两道纤细而柔和的流波。绿萼扁扁嘴道:“才遇上那样的事qíng,奴婢歇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奴婢不记得《侠客行》了,姑娘也不要读那诗,多忌讳!”说着俯身拾起珍珠。
芳馨笑道:“姑娘就饶了绿萼吧,她如今是益发胆小了。”
绿萼一怔,忽然涨红了脸,竟有些激动起来:“谁说我胆小了?!我只是慌乱之中绊着了!不然……哪里轮得到一个不相gān的银杏出风头!”说到最后,眼中隐有泪光。
我看了芳馨一眼,忙拉了绿萼的手,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都瞧见了,你非但不胆怯,还很勇敢。不过你绊一跤倒是好事,我可不忍心看到你受银杏那样的罪。”
绿萼拭了泪道:“姑娘果真不怪我么?”
我拉了她坐在我身边,微微一笑道:“你舍身救我,难道我看不出么?”
绿萼道:“姑娘不忍心奴婢受伤,难道姑娘自己就不怕么?”
忆起那一线向我胸口直贯而下的银光,我至今后怕:“我很怕。不过她要杀的是我,我不希望你代我受伤、代我死。”
绿萼忙用帕子掩住我的唇,认真道:“姑娘别说那个字,奴婢怕得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一定长命百岁。”
我笑道:“既然是长命百岁,还忌讳一阕《侠客行》么?”
绿萼破涕为笑,缓缓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深藏身与名……后面,奴婢不记得了。”
忽听有人在外面拍了拍手,娇声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芳馨忙掀起了厚重的布帘,却见华阳公主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我和绿萼连忙下榻行礼。华阳笑道:“玉机姐姐快起来。”我见她只带了一个心腹小宫女,不觉诧异道:“殿下光降,微臣未及迎接,甚是失礼。殿下没有带嬷嬷来么?”
华阳指着她身边十来岁的小宫女道:“孤带了小玲子来。”
我顿时醒悟:“殿下定又是悄悄溜出来的。”说罢看一眼芳馨,芳馨躬身退了出去。
绿萼请华阳自往榻上坐了。华阳笑道:“永和宫里乱成一团,谁耐烦听两个娃娃哭?”
我微笑道:“殿下这样出来,昱妃娘娘该着急了。”
华阳哼了一声道:“她又不是孤的母后,由她去急好了。她若不耐烦,孤还不想在永和宫住下去呢。”说罢拾起榻上的书,笑道,“是《李太白集》,孤最喜欢他的诗了,尤其是《侠客行》。任侠尚xing,义气为先,千金一诺,山岳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