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笑:“书已经读下了,你的这些这烦恼便去不掉了。佛说:‘诸漏已尽。无复烦恼。得真自在。’[168]有智慧,才有真自在。你要真自在,还是假自在呢?”
直到深夜,才从小书房中出来,却见小简从通向御书房的门里进了小书房,一溜烟追了上来,躬身道:“陛下请朱大人御书房说话。”
我连忙随他自那扇小门回到御书房,但见皇帝正拿着我昨日连夜写下的候选王府官的名单细看。行过礼,他头也不抬地指了指下首的jiāo椅道:“赐座。”
我笔直地坐下,眼看他合上名单,竟有些惴惴了。皇帝微笑道:“这些人的文章没有人比你瞧得更仔细了,你便将各人品评一番,朕也好斟酌各自的职责。”
我恭敬道:“遵旨。”说罢站起身朗声道,“敦笃有行,则渭州秦牧;清耿亮直,则邵州毛明;贞固纯洁,则歙州张焱;文采斐然,则庐州丁然;明敏擅断,则南阳杜娇;清雅特立,则通州公孙骏;托孤寄命,则庆州——”
皇帝忍不住打断道:“托孤寄命?”
我愈加恭谨:“是。庆州卢瞻,挚友早亡。卢瞻养友子以为己子十数年,尽心教养,胜于亲子。有一年饥荒,山盗将卢瞻友子与卢瞻亲子俱抢入山中yù烹煮来食。卢瞻闻讯寻到山盗,愿以身代友人之子。山盗义之,将二子都放了回去,传作乡中美谈。庆州太守数度yù辟卢瞻为州府主簿,卢瞻都以友子学未有成、不宜擅离为由,不肯出仕。据闻卢瞻友子今因明律法做了县尉,卢瞻这才肯应州辟。如此仁人,可不是宜‘托孤寄命’么?”
皇帝慨然道:“朕只在《孝子传》《独行列传》中读过这些故事,想不到本朝也有。”
我微笑道:“人皆有爱,施于君则忠,施于亲则孝,施于下则仁,施于朋则义。卢瞻仁义,必不失忠孝,此正是陛下圣哲统驭、感天应地之德。”
皇帝笑道:“这样的人在皇儿身边,朕才能放心得下。玉机,你为朕挑了一个好人!”
我举眸一笑,澹然道:“微臣不敢。这都是历任庆州刺史秉忠持正、慧眼识人的功劳。”
皇帝重新打开奏疏,埋头细看。我低头啜茶,一转眼,眼见墙角下堆着的奏疏已少了许多。夜深了,风动竹林的声响如雨夜天地间的吟唱,轻浅而细密。
自到小书房,我总在清晨时分将昨夜写好的文章jiāo给小内监,请他放在御书房的书案上。未免与他日夕相见,我只在他歇息或不在的时候出入定乾宫。他似乎也懂得我的心思,十来日间也只召见过我两次。上一次还是与慧媛一起参详华阳公主侍读的人选。
虽无“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却多少有“既见君子,我心则降”[169]之感。
安坐出神片刻,抬眼时,只见皇帝正注目于我:“你又神游了。”
我忙起身道:“微臣失礼,陛下恕罪。”
皇帝微笑道:“坐下吧。‘肃肃宵征,夙夜在公’[170],听说你常常回去得很晚。”
我垂头道:“微臣愚钝,一日看不了那么多文章,只得将勤补拙。”
皇帝笑道:“百姓的上书算是浅显直白的,日后你若看了文臣的上书……嘿,用典多而生僻,这且不算,有时候还要朕来猜他的本意。那才费神呢。”
我笑道:“陛下圣明,dòng烛幽微。”
皇帝向小简道:“后面有汤羹么?”
小简答道:“有莲子薏米瘦ròu汤。”
皇帝向我道:“这个chūn天喝好。朕有些饿了,你也用一碗。”
不一会儿,汤端了进来。他一面饮汤一面提笔圈了十几个名字,将奏疏jiāo给小简,又向我道:“过些日子朕要诏他们进宫一见。”
我从小简手中接过奏疏,展开一瞧,但见杜娇的名字上有一个鲜红的大圈。疏朗俊秀的笔画在新鲜热辣的红尘中欢快地舒展开来。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怕有些人不在京中。”
皇帝笑道:“无妨。那就命正在京中候旨的先进宫来,早进宫早上任。”
一时撤了空碗,李演走了进来,上前禀道:“夜已深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huáng女御已在寝殿中等候多时了。”
皇帝一怔:“huáng……女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