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愈加轻蔑,不yù多言,只冷冷一笑,收起铳开了大门扬长而去,无人敢拦。
回到漱玉斋,我一头倒在榻上。因火器发火的大响和双管铳qiáng烈的后震,我的心狂跳隐痛。平时握惯了笔的手举了半日铁铳,早已酸软不堪。我将头埋入绵软的靠枕,贪婪地嗅着梨花的香气,一动也不动。
芳馨跟了进来问道:“才刚姑娘去哪里了?奴婢好找。”却听庭院中绿萼等人已围着小钱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小钱的声音兴奋而又后怕:“大人命我带了一把小银铳和一把双管铳到长宁宫去。大人点了三铳,打断了慧嫔的脚!”
绿萼又惊又怕:“原来刚才来报信的小丫头说的是真的!”
小钱有些语无伦次:“大人只练了一日,准头却好……”芳馨叹了一声,只得退了出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漱玉斋众人已尽知。
芳馨听罢,再次走了进来,沉静道:“姑娘去做这样的事qíng,怎么不叫奴婢跟着?小钱一个人哪里应付得了长宁宫那么多人?万一有闪失,可怎么好?”
我侧过头,用难以置信的平静口吻答道:“我得罪了宠妃,还不知下场如何,有没有闪失都一样。姑姑不知qíng,便不会被连累。往后好歹陪着姐姐,我便放心了。”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都火烧眉毛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我不答。芳馨愈加焦急而不解,“姑娘明知没有好下场,为何还要……”
我又埋下面孔。时光一寸一寸地过去,西厢暗如浓墨。恍惚间又梦见了小时候,玉枢和一个小丫头拌嘴,气得直哭,我护在她身前,横眉冷对。这么多年,丝毫未变。只是那时候除了怒气与傲气我一无所有,现在,我有火器。
《诗》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又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12]
果然是“巧言”伤人。
然“杜渐防萌,慎之在始”[13]。我绝不允许慧嫔再次伤害玉枢。绝不。
第四章 将亡不亡
静静地伏在枕上好一会儿,这才命人更衣。绿萼进来问道:“该用晚膳了,姑娘这会儿更衣是要出去么?”
我慢慢地坐起身,这才发觉右臂微颤,腕间一串紫晶珠在烛光下瑟瑟如被夜风扑寒的星光:“去把那件新裁的窄袖襦衫和那条玫瑰色的罗裙拿下来,吩咐摆膳。”小丫头寻了衣裳下来,绿萼亲自服侍我换上。
玫瑰色的百褶长裙绣着几团大大的金色桂花簇,象牙色的襦衫上有茜色的缠枝花纹从肩头蜿蜒而下,一朵盛开的蔷薇花轻轻巧巧地贴在掌心,娇婉可爱。
绿萼极力掩饰眼中的担忧与焦虑,只笑问:“姑娘是要见客么?”
我不答,又挑了一枚玫瑰缠丝金环,小心翼翼地套在髻上,细细扶正。本想好好用晚膳,提起筷子才发觉自己并不饿,于是尝了几口便命撤去。穿得太多竟有些汗意,于是带着绿萼去廊上chuī风。整个漱玉斋寂若无人,宫人们不是低头匆匆,就是“道路以目”。
绿萼轻一下重一下地打扇,我的身上也热一阵凉一阵。忽觉风一停,绿萼道:“倘若姑娘要去掖庭狱,就让奴婢跟去服侍好不好?”
我一怔,不禁笑道:“掖庭狱?”
绿萼缓缓道:“‘jī鸣外yù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jīng妙世无双。’[14]姑娘就是那刘兰芝,就算被怪罪,就算去掖庭狱坐牢,也不能示弱。”
我掩口一笑:“这比方倒也有趣,刘兰芝是‘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不知我会不会‘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15]”
绿萼眼圈一红,几yù落泪:“‘忽遗弓剑不西巡……’不错,姑娘和旁的女子不同,姑娘是有志向的人。如今为了婉妃娘娘……姑娘可后悔么?”
我默然良久,轻嗤一声:“实不相瞒,是有些悔。”
绿萼道:“姑娘对婉妃娘娘真好,可是娘娘……姑娘这样做,当真值得?”
我叹道:“子路‘结缨而死’[16],值不值得?介子推母子避禄,隐居山林,抱树而死,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