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他说。
手心中忽然多了一只油光滑亮的龙尾,龙身笔直而上,龙头在我头顶伏着,龙睛赫赫有威。他缓缓合上我的四指:“淋了雨,又该病了。”说罢退后两步,独立在雨中。我这才发现,小简带着几个内监远远站在角门外的西一街上,低头不敢近前。
他叹道:“朕准你辞官。”
泪珠顿时滚滚而落。我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扬起油纸伞,抬眸谢恩:“谢陛下。”
他又道:“闲了去景园瞧瞧玉枢,她很挂念你。”
我屈膝道:“微臣遵旨。”
皇帝点一点头,转身飘然而去。我目送他出了角门,石青色在雨中别有败落的气息,似数次jiāo错后孤寂萧索的心qíng。小简撑开一柄枯叶色油纸伞正要为他遮雨,却被他拂袖挡开。他没有回头,独自一人沿西一街缓步而去。青衫袖卷起一片微风,雨丝扑面而来,冰冰凉凉令人窒息,令人不敢流下温热的泪水。
绿萼在我身后道:“陛下准姑娘辞官了。”
我叹道:“心都不在宫里了,qiáng留我在如意馆作画,也画不出好东西来。”
绿萼道:“陛下舍不得姑娘。”
我移过伞遮住绿萼,拂去她肩头的雨点:“回去吧。收拾一下,明天去景园看姐姐。”
绿萼却只顾仰头看伞,又抚着huáng檀木制成的伞柄和龙尾,赞叹道:“真jīng细,不愧是御赐。姑娘会带着它出宫吧?”
这样站在伞下,仿佛君恩未逝:“这是自然,御赐之物,回家去是要供起来的,不然,小心被参个不敬之罪。”
绿萼道:“真好。有念想总是好的,还有的惦记。”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连小简也向左转过了守坤宫的高墙。我这才挽起绿萼的左臂:“钱都兑好了么?今晚劳你做一回散财童子,散掉那七百两银子,瞧你还惦记不惦记!”
第二十七章 遵儒履道
从西门进景园,沿着金沙池南岸缓步而行,经过皇后居住过的玉华殿。深入金沙池的石舫中,有几位宫装丽人正围坐在一起饮茶听琴,一个白衣乐伎端坐在船头轻捻慢拨。琴声低沉柔缓,似白雾漫铺,水面波澜不惊。
绿萼道:“想必是几个得宠的女御。”
咸平十三年的夏天,我也曾在这石舫之中与陆皇后谈论琴音。
“文人常言知己二三人初遇便琴瑟和鸣,心意相通。依玉机看,那只是凑巧曲奏同调,引致声同共振罢了。”“‘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些诗词读上去颇有qíng致。经玉机这样一说,也都无味了。”
玉华殿与含光殿高高在上,隔着宽广的金沙池遥遥相望,相互审视,相敬如宾。
果然无味,果然无qíng。
石舫中的女子见了我,都起身行礼。不待我走远,便攒头窃窃私语。绿萼回头望了一眼,不悦道:“整日说人是非,也不嫌闷!”
我笑道:“若不是她们勤说是非,昌平郡王恐怕活不到今日。何况这话也许已经传到朝中京中,说是非的,又何止她们?”
绿萼道:“姑娘不生气?”
我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道:“这是好事,生什么气?”
穿过梨树林,过了桥,便是玉枢所居住的沉香榭。沉香榭半在岸上,半在水中,长长一道曲廊,连接着湖中的凉台。凉台上撑着一顶rǔ白色的纱帐,帐中摆着长榻,一人横卧,一人在榻边坐着。温柔的湖风chuī起纱帐一角,露出玉枢闭目安睡的面容。我轻轻掀开帐子,只见小莲儿的脑袋重重一沉,顿时醒了过来,一抬头见我站在帐中,忙站了起来。我示意她噤声。
玉枢背向湖面侧卧着,天青色的团花薄丝被褪到胸口,雪白双肩若隐若现。一只手垂在榻下,手腕浮肿,白玉镯卡在腕间不动。想是怀孕辛苦,她脸色微huáng,眼皮高高肿起。我默默看了片刻,轻轻扯起丝被,覆到她颈间,这才走了出来。我向绿萼道:“我们走吧。”
小莲儿追出来道:“大人不等娘娘醒来么?”
我生怕吵醒了玉枢,忙拉起她的手走到栏杆边。湖风撩起银色丝绦,噗噗拍打着栏杆,虚张声势地掩饰自己的轻软无力,“天黑前我要赶到仁和屯,便不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