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道:“圣上病中难免颓丧——”
高曜道:“后来官军围了银川,直到国主投降,父皇依旧不能起身。西夏国主已经在中军辕门道旁跪等,军中却无主将受降。当时父皇昏睡未醒,有人便请孤去受降。孤不敢妄为,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直到父皇醒来,方才跪请父皇卧舆受降。想不到父皇竟命孤前去受降,孤三辞不脱,这才去的。”
我低头听罢,不觉冷笑道:“众将之中,是谁请殿下受降的?”
高曜道:“以陆将军为首的几位将军,劝孤早些受降,言辞也颇恳切,说是怕迟则生变,国主退回城中,闭门坚守。当时杜主簿没有随军,一时之间,孤也颇犹疑。”
我隐约明白过来:“竟是陆将军?倒也有趣。”
高曜笑道:“不过文将军私下对孤说,为臣子当忠孝,受降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待君父圣裁?”
我笑道:“陆将军也有了心思。”
高曜道:“姐姐也以为陆将军有心思?”
我笑叹:“君父在上,为臣为子怎能不先奏请?擅自受降,之前的军功就统统白废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从未上过战场。究竟还是文将军有理有节,又是真心为殿下着想的。”
高曜道:“姐姐所言甚是。事后孤也有些后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时想想,只因皇祖母于先帝有宠,父皇十二岁就被立为皇太子,皇太子哥哥因为周贵妃有宠,不到十岁就被立为太子。为什么偏偏孤这样难?可见只要母亲有宠,立功是大可不必了。”
我叹道:“没有宠的皇子,只能拼命立些功劳了。”
高曜笑道:“看军功,比人心,总好过比谁的母妃更得宠,是不是?”
这是去年二月。他来寿光看我时,我宽慰他的话。在现实面前,这宽慰聊胜于无。我垂眸一笑:“殿下还记着。”
高曜感激道:“没有去年在寿光与姐姐的一番恳谈,哪里有孤的今日?姐姐的话,孤一句也没有忘记。”
小小一座院落,立着两层小楼。二楼昏暗,一楼却是门窗dòng开,灯火通明。院中植着两株白梅,红蕊冶艳,似雪燔烧。两个女人正要出门,见了我和高曜连忙屈膝行礼。
高曜道:“天已经黑了,还没有回完事么?”
一个女人答道:“回王爷的话,正月刚过,事qíng都积压下了,夫人难免忙碌。”她看了我一眼,问道,“王爷要不要奴婢去禀告夫人?”
高曜道:“不必,你们去吧。”两个女人忙躬身退下。
芸儿坐在屋子的最深处,凝神倾听管家和仆妇说话。桌子上摆满了笔墨纸张和木牌竹筹,身后靠着一柄红木拐杖。她用素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平静黯淡的眼睛。那一夜她独自来到灵修殿,我教给她子反吃酒误事的故事,她只听了一遍便牢牢记住。那时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充满欣羡与欢悦,我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如何驱逐rǔ母王氏。转眼十年,都破败了。
眼睛一热,我忙低了头道:“芸儿还是不愿见人么?”
高曜道:“这些管家和大娘,还可日日见。孤却是不得允准,不能相见。姐姐远远看一眼便好,若近前说话,两下伤心,倒惹她抑郁。”
我叹息道:“玉机明白。芸儿正当妙龄,遭此变故,难免沉沦。殿下再多一些耐心吧。”
高曜道:“现下她已经好多了,去年还自尽过两次,幸好及时救下了。她每日只是cao劳内府事务,从四季酿什么酒,花园种什么花,再到孤每日的菜色,所用的笔墨纸张,都要一一过问,若有不妥,必垂泣自责。每日中夜才歇息,又常常睡不安稳。孤想待她好些,却无从入手。”
我不忍再看,转身走到了门外,心中酸楚至极。绿萼提着灯扶住我,忽然叮的一响,风灯上多了一道明亮的水渍。高曜跟了出来,唤道:“姐姐……”我拭了泪,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道,“孤送姐姐出去吧。”
高曜亲自送我出后花园,再向前走便是后门了。静夜之中,隐约听见马蹄嗒嗒的轻响和微弱的鼻息。寒意深重,心中更是伤感。我见他没有披外衣,鼻尖有些红了,忙道:“殿下请留步。”
高曜颇为不舍:“姐姐这一回宫,恐再无促膝相谈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