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桑并无惭愧,亦无不甘和无奈,她的神色有些古怪,似是司空见惯,又似是无可无不可,口气也懒懒的。她起身行一礼:“女儿知道了,女儿再也不这样说了。”
熙平怒气未消,我忙拉起柔桑的手笑道:“陛下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小孩子了。柔桑县主近日见过陛下么?”
柔桑嗫嚅道:“登基时远远见过一次。我不想见他。”眼见熙平又要开口教训,忙又摇着我的手笑道,“玉机姐姐现在有自己的府邸了,柔桑可以去姐姐府里玩么?”
熙平见她不再胡言乱语,又碍着我在场,只得闷闷地不说话。我笑道:“只要大长公主殿下许可,柔桑县主几时来都可以。”
柔桑看了母亲一眼,笑道:“那我便常常去了,姐姐可别嫌我烦。”
我笑道:“县主闲了只管来。只是过些日子我要出京去——”
柔桑笑道:“真的么?柔桑真羡慕玉机姐姐,姐姐如今出了宫,自由自在的。我若能如此,一辈子不嫁人也甘愿。”
熙平似是无力再纠正她,只板起脸:“柔桑!又说胡话了。”
我忙笑道:“一年之中,我总有一两次回京,到时定来看望县主。”
柔桑的笑容愈发陌生,带着惨胜的悲壮神气:“自然是要去的。来日进了宫,便哪儿都去不了了!”
第五章 吾畏其卒
用过晚膳,在故居西庭盘桓片刻。旧居院落中郎庑依旧,梨树越发高大,银花初开,月光下似一树灵动làng花。于是解开靛蓝色荷叶纹香袋,摘下数朵放在其中。
柔桑见状笑道:“从前玉机姐姐和玉枢姐姐每到chūn天就要把梨花晾gān了做香囊,如今还做么?”
我低头绕着香袋上的丝带,几片靛蓝色荷叶似云影在手心翻dàng:“自从入宫,再没有做过。倒是玉枢还在府里的时候,曾做了一些送给我。”环视一周,但见屋宇柱廊、石桌井台都是旧日模样,“自从母亲离开,难道这里都无人居住么?”
柔桑道:“不知多少人想过来住呢,母亲也准了,只是过不去我这一关。”
“这是为何?”
“因为这里是属于玉机姐姐一家的,谁也不能占了去。”
我见她一脸认真的神气,心中甚是感动:“多谢县主还惦记着玉机。”
柔桑一旋身坐在石桌旁,双脚一dàng一dàng,鲜红的罗裙似旌旗招展:“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小时候我记得最牢的事qíng,便是姐姐入宫那一年在这棵梨树下看画儿说典故,旸表哥还给杜撰了一个‘梨花忘典’赠给姐姐呢。姐姐还记得么?”说罢拧着身子,仰起头尽qíng体味花香。
我笑道:“县主不说,玉机都快忘记了。”
柔桑笑道:“都说姐姐是最聪明的,原来记xing还不如我。别的事qíng我都不记得了,这件事qíng却记得清清楚楚。”说着缓缓低下了头,“从前玉枢姐姐在,玉机姐姐却在宫里。好容易玉机姐姐出宫了,玉枢姐姐又在宫里。再过两年,连我也不在这里了。这棵梨树就越发寂寞了。”说到最后,竟有一丝哽咽。
我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心头有些迟钝,闷闷不语。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以后能常回来照看它么?”
我笑道:“若将它移植到家中,玉机自然会派人照料。”
柔桑瞥了我一眼,甚是不满:“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还惦记着,你们都忘了。怨不得母亲说,只有我一个是长不大的傻子。”
因在席上多饮了两杯酒,慧珠便吩咐带一罐醒酒汤在车中。车身摇晃起来,腹中酒气翻涌,心中却沉闷不已。行到汴河边,吩咐停车,又命银杏盛一碗醒酒汤来。连唤了两声,银杏才如梦方醒。饮过汤,我笑道:“果然还是不能饮酒。”
银杏笑道:“那柔桑县主,是皇后娘娘的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引着姑娘去旧居,害得姑娘伤怀。”
我笑斥:“又胡说了!”
银杏掀开车帘,一抹溶溶澹澹的灯光覆上她的双眼,增添了几分喜色:“这会儿外面正热闹,姑娘不若下车走几步,散散酒气。”
“也好。”
汴河边的酒坊歌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一街的灯火似星河飘落。夜风中飘着汴河的湿气、食物的香气、陈年的酒气、牛马的臊气、女人的脂粉气和醉生梦死的活气。汴河上游弋着闪闪发亮的船,成片成片地把河面晕染成飘忽不定的梦境。虽是在夜晚,却再寻不到比这些更鲜明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