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枢低头拭去泪意,扁了扁嘴:“你也不必哄我,这么多年,难道我还看不透么?出去和亲,比泼出去的水还不如。真出了事,谁理她们的死活?升平便是现成的。”
我忙道:“升平刚烈,不rǔ使命,这是她的荣耀。何况,先帝已经接升平回朝了。”
玉枢蹙眉嫌恶,帕子扬起,飞起一道冷风:“那个样子,回朝又有何用?”
念及升平青chūn正盛,却断骨毁容,在古刹中清苦度日,亦不觉凄然。“燕昭必有一战,升平自是不能幸免。然而那样的境遇,不回朝会更加凄惨。”
玉枢一怔,正yù反驳,张一张口,化作幽冷无奈的叹息:“你的心当真刚硬。”
我忙分辩:“不是我心肠刚硬,而是——”
玉枢道:“我明白,这天下总是需要有人牺牲。可是为何总是我们女人?”
我叹道:“以当时的qíng势,若不和亲,边境的百姓和将士,只会死伤更多。为天下者不顾家,天子更不会‘取轻德而舍重功,畏小忍而忘大孝’[31]。这也是太皇太后尽管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仍许升平大长公主和亲的原因。”
玉枢垂首yù深,似对我的“说教”极度不满。我不禁讪讪:“姐姐何必总将升平大长公主的事放在心上?不若我说一个前朝和亲公主的事与姐姐听,可好?”
玉枢白了我一眼,没jīng打采道:“谁要听昭君和文成公主的事?”我忙道:“并不是昭君和文成公主。”
玉枢半晌没应,我又唤了一声。玉枢拗不过我,这才道:“你说吧。”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要说的是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的故事。唐开成末年,回鹘为黠戛斯所攻,部族离散。乌介可汗奉太和公主南来,求助兵粮,收复本国。唐文宗李昂听从宰相李德裕的建议,借米三万石,将他们安置在天德军镇。谁知回鹘内部宰相相杀,其中一部投去幽州。乌介可汗势孤缺粮,便突入朔州州界。当时沙陀、退浑两部保山险,云州张献节婴城自固。回鹘纵掠无度,一时竟无人拒敌。”[32]
玉枢忍不住道:“一边是夫家,一边是母国,太和公主定然左右为难。”
我摇头道:“若只是左右为难,倒也罢了。公主哪里只是为难呢?分明是为人胁迫,身不由己。乌介可汗一心只想从大唐借兵借粮,太和公主不过是他劫掠唐境的人质而已。”
玉枢关切道:“那后来怎样?”
我微微一笑:“振武军节度使、招抚回鹘使刘沔派属下悍将石雄,选劲骑,又得沙陀、契苾沙陀三千骑,月夜发马邑,直达乌介可汗营外的振武军。见营中有毡车数十,从人穿朱碧,便知此是太和公主帐。石雄道:‘取可汗,勿动公主帐幕。’于是夜凿十余门。天快亮时,城上立旗帜火炬,诸门中驱赶牛畜,鼓噪前突,直犯乌介牙帐。乌介可汗不知发生何事,惊惶之下,率骑而奔。石雄追杀至胡山,斩首万级,生擒五千,迎太和公主还太原。后唐文宗又将她迎回京中。太和公主在回鹘二十余年,终于回到母国,平安终老。”[33]
玉枢听得呆了,一时出神,似乎在想象石雄夜发马邑,月下凭堞,指明公主帐幕的豪迈气魄。好一会儿才叹道:“你这哪里是在说和亲公主的故事,分明是在说悍将石雄的故事!听你这样一说,今夜我必是睡不好了。”
我笑道:“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
玉枢捂住双耳,愈加焦躁:“我才不理会什么家国大计,我只想真阳和寿阳留在我身边。和亲的荣耀,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我笑道:“公主和亲,乃是义不容辞。人活着,上至帝王,下到匹夫,对家国都有不可推卸的义务——”
玉枢连忙摆手:“罢了罢了,你的话我都明白。我便知道不能寻你说话,一说话都是忠君爱国、能臣孝子那一套大道理!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做官最合你的脾xing了。”
夜风chuī动窗棂,格的一声轻响,惊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嘲讽。忠君?我欺骗高思谚、逃离高曜,我几时忠君了?夜太黑,我竟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这十五年我究竟忠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