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好了大半,母亲命我陪她去白云庵还愿。寂如师太听说我重伤,特意将我请入禅房,倾谈半个时辰之久。提及亲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国之qíng,亦不觉唏嘘流涕。
送过母亲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无一人。陪母亲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yù睡。银杏还在张着帘子看街景,昏huáng的街灯在我眼前晃过去,又晃回来。虽然疲惫,心中却是难得的宁静。
忽听银杏轻笑道:“绿萼姐姐你瞧,前面那个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补丁,却用上好的缎子裹着瑶琴。”
绿萼也凑了过去,笑道:“此人定是爱琴胜过了爱己。”
马车缓缓赶上,两人挤来挤去,都想先看见那人的脸。忽听绿萼失声道:“师广日!”
银杏道:“师广日是谁?”
绿萼道:“师广日原是宫中梨园的一位琴师。脾xing古怪,爱乐成痴,满京城里,也只有睿王与他jiāo好。咱们姑娘也曾在梨园听他弹过琴的。”
梨园,宪英劝弟,花下听琴。原来那些年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终归还有点滴乐趣在其中。俱远矣,不复来归。我回身掀开帘子,向后望了一眼。数年未见,师广日一张脸显得又huáng又脏。忽见他抬起头来,待辨认清楚前车风灯上的字,便恶狠狠地努起双唇,向我的车啐了一口。一扭身,折向小巷中,身影生硬而决绝,青衫袖卷成一道黑冷的雾。我顿时愕然。我自问并无半分得罪于他,为何他见到新平郡侯府的车便避之如鬼魅,恨之如仇雠?
绿萼与银杏均未见到这一幕,两人还相对猜测道:“这会儿还背着琴在街上走,定是才从睿王府出来。等闲人家,谁能请得动他上门弹琴?姑娘说,是不是?”
不错。睿王的继妃邢茜倩正是昱贵太妃邢茜仪的亲妹妹。邢茜仪因弑君被软禁,邢家都遭了难。睿王妃虽暂未受到牵连,想来也是寝食难安了。睿王府之所以无事,是因为西北有睿王的同母弟、昌王高思谊掌六州军事,统领数万戍军,皇太后和信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皇太后是熙平大长公主的独女,信王与大长公主府往来甚密。出身大长公主府的新平郡侯被华阳长公主刺伤,定是一出苦ròu计。若睿王这样想,师广日又怎能不深恨于我?
我忍不住叹道:“不想在睿王与昌王的眼中,我竟成了同谋。”
银杏与绿萼相视一眼,俱道:“什么同谋?”
我微一冷笑:“什么同谋?自然是弑君的同谋了。”
绿萼吓了一跳,瞠目不知所对。银杏却隐有所感,掀起车帘向后张望。师广日早已不见,雪后的青石街道上,车轮滚起灰黑的泥浆。两旁屋中的热气,泛起青灰的岚,笔直的街道犹如望不到头的隧dòng,药旗酒幡随风飘摇,似鬼臂招摆。
银杏道:“师广日不见了。”
我心下怃然:“将来要不见的,又何止是他?”
第十八章 心不能忘
第二日清早,我入宫向皇太后请安。因皇太后还在谨身殿早朝,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转过延秀宫,东二街绵延向北。头顶的一线天自深青转成橘色,半截朱壁迎着朝阳,血一样红。
银杏笑道:“如今皇太后也要上朝了,姑娘竟是来早了。”
我颔首道:“女主称制,自然日理万机。”
银杏道:“其实朝政都把持在苏大人和信王的手中,皇太后哪里会日理万机?想来不过上朝做个勤政的样子,摆个花架子而已。”
北风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暗昧,心头甚是清朗。“架子固然是架子,却不是花架子。幼帝登基,母后临朝,帝傅秉政,百官拥戴。自幼最要好的表哥,牢牢掌控着禁军。陆家和邢家都倒了,濮阳郡王再无即位的可能。可谓万无一失。”
银杏道:“这天下竟是她的了。”
我唇角微扬:“窃了天下又偷了人,总归要辛苦些的。花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摆正的。”银杏听了,掩口而笑。
说话间已到了济宁宫的侧门。怡和殿前的空阶上,散乱抛着好些家具箱盒。开着门,敞着盖,似张口大哭,又似仰天叹息。怡和殿的人都去掖庭狱受审,东西便这样抛撒着,像五脏六腑撒了一地,再也没有生的希望。宫苑冷清,只有一个小宫女坐在石墩子上支颐发呆。银杏道:“这里好生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