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_作者:步微澜(79)

  “姜哥,还没睡呢?”上铺的凌万qiáng问。

  他单臂作枕,微阖双目低低应了一声。凌万qiáng见他没有聊天的兴致,翻了个身,不敢再问。

  姜尚尧睁开眼,定定地凝视前方许久,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封信来。

  就着打火机的微光,他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每一个字早已记进心里,可再次默念,仍止不住心底澎湃的悲伤和急yù知道真相的渴望。

  写信的人极力模仿着雁岚稚气圆润的笔迹,但是撇捺间依旧有些不经意地露出了凌厉笔力的马脚。

  这不是雁岚写的,可是写信的人确实用的是雁岚的口吻。

  她喊他“哥”,向他解释为什么迟迟没有来信,向他讲述复读的辛苦、照顾母亲的疲惫,以及考上原州师范时初到陌生之地的彷徨,还有压榨一切时间四处打工的压力。然后,她说,她很想他。

  看第一遍时,他几乎信以为真。

  可是早于一年多前初进冶家山监狱时,他已经疑窦暗生。母亲故作轻松下潜藏的忧虑、杳无音信的雁岚,他隐隐瞭解,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困居一隅,与自由相隔千峰万壑,只能任不得纾解的痛楚无休止地灼烧肺腑。

  过了一个多月,姜尚尧接到第二封信时,脸上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顺手把信塞进枕下。到了年底,来信接二连三,对方像是攒了无数的话,这令姜尚尧很是困惑。

  元旦前,他将枕下的信取出来,已是厚厚一叠。他找到最近的那一封,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对方以雁岚的口吻,以寒假打工为借口,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过年无法来探望。

  这和他妈妈的解释何其相像,他甚至怀疑两人事先已经沟通、不,是串通一气了,或者这些信出自他妈授意也不一定。姜尚尧不由为之失笑,未笑完嘴角浮起一丝苦涩。这样处心积虑地欺瞒着,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他把脸埋进掌心,近乎于自nüè地体会自己的心缓慢地收缩抽搐,眼里却gān涸,流不出一滴泪。

  一晃又是年尾,监狱里筹备的除夕晚会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劳作了一年,12舍里大部分人趁着难得的休息,或是参加节目的排练,或是围观凑热闹,室内空空,几乎都下了大cao场。

  姜尚尧半躺在chuáng上,听着cao场里传来的歌声,耳畔隐约浮起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思乡之qíng更加渴切。

  一只胳膊从上铺伸下,递来一只烟,姜尚尧接过点燃。

  “平常gān活回来累极了倒头就睡,反而什么也不用想,闲下来了想得还多了。”上铺的凌万qiáng啐了一口,“人他妈就是贱。”

  “你不是有一手魔术绝活?怎么不下去报名表演个节目?”

  “大过年的,哪有心qíng娱乐别人?”

  姜尚尧知道老凌是又想他闺女了。

  凌万qiáng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可是长相显老,每回剃头都是一脑袋白茬。他比姜尚尧早进来,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jīng明,姜尚尧初来12舍时,不少凑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头冷眼看着,过了半年多时间才混熟。熟悉之后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狱的始末,凌万qiáng的老谋深算令姜尚尧暗自惊叹之余又若有所思。

  凌万qiáng当年还是个国有矿山的财务科长,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岁的股级gān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满了。当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他发现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压着火没发,照样和老婆的jian夫、矿山的矿长称兄道弟。终于有一天,两人大醉出酒店,凌万qiáng倒车时没注意,将车后的矿长撞上围墙,并且碾成一块ròu饼。

  说完这段故事时,凌万qiáng抿抿嘴,意味深长地笑着,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而姜尚尧则一脸冷肃,目驻着凌万qiáng想到了其他。

  这其实是一座学校。

  起了杀心但隐忍不发的凌万qiáng;见识广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惯会打哈哈的王老头;自诩为盗帅的刘大磊;谈起庄稼活木工活顿时眉飞色舞的杜老撇……

  姜尚尧默默地观察着身边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闺女多大了?”他问上铺的凌万qiáng。

  “我进来时三岁,都过去三年多了。”凌万qiáng的话音里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读小学了,当爹的没出过半分力气。”

  “快了,再熬两年。”姜尚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