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沧海长歌_作者:天下归元(643)

  那般的美,美如虚幻。

  如同这个灯市,那么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们在灯前流连了很久,人群渐渐散去,妹妹在顺伯背上睡着了,我开始向回走。

  顺伯拉住了我。

  他冰凉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他说。

  “少爷,我们回不去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月之夜居然也有星光,这许多年我第一次看见,那点星子被迷乱的淡红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无意识眨动的双眼。

  元末帝下令处死父亲的时候,据说是在一次醉后,当时他是不是也如这般,眨着猩红的眼,下令:“诛。”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决定了羽家三十八条人命的最后归宿。

  原来生命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轻贱,珍贵至我以后贵极人臣荣华一生也无法换取,轻贱至一个醉汉上下牙齿轻磕间便可轻易抹去。

  红灯摇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红,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那晚,举天同庆的上元佳节,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颉被以一个毫无任何理由和解释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诛满门,他的一个学生在宫中值卫,无意中听见了这个命令,拼死将消息赶在如风疾行杀人的huáng金卫之前送到,父亲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家人催促他赶紧逃生他却不肯,丈夫忠于王事,如何无罪逃奔?他坚持要面圣洗冤辩白,娘却第一时间将我们送出了门。

  然后我的还没进宫的父亲,被huáng金卫堵在了自己的家门前,根本不予父亲任何折辨之机,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亲全身,只露出头颅,随即浇上冷水。

  一刹间石灰迅速燃烧煮沸,在父亲的身体之上喧嚣爆裂,烟雾蒸腾间皮ròu尽脱,转眼间木架上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头颅完好,至死不曾闭目,圆睁双眼,遥遥看着宫城方向。

  嘴唇微张,似yù于那皮ròu爆裂灵魂煮沸的瞬间,质问那个自己苦心辅佐多年,却依旧倒行逆施的bào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司徒羽颉正直敢言,号为朝中第一诤臣,历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那些曲意承欢的佞臣们,想他死已经很久。

  而元沧这个昏君,对他不满也已很久。

  于是当宫中一个宠妃染病死去,元沧郁郁之时,众臣进谗说大司马对宠妃心怀怨望,曾于朝后出言诅咒,以致娘娘夭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时容易得就像从小径上踩烂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于是大司徒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处死,于是他贞烈的夫人,命人将棺材送进院中,自己亲手将丈夫的只余完整头颅的白骨解下,然后平静的抱骨入棺,手一挥,命令,“钉上。”

  众皆震惊。

  听着一个女子在惨烈的死亡面前,高贵而不容抗拒的决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huáng金卫被这个从容刚烈的女子震住,这些从来只听皇帝命令的近卫,生平第一次乖乖执行了一个将死女囚的命令。

  余者羽家远支近支族人三十余人,尽皆斩首弃市。

  羽家从未因大司徒的荣光而有任何受惠,却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惨遭灭门。

  末世忠臣,不如狗。

  红灯于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总会在一人独行时不自主的加快,因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远点,那样我说不准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里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么小,又流失在那乱世,那个人命贱如土的世道,她没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总是想到那夜上元灯节她的眼睛,鲜活在乱如cháo水的彩灯灯光里,凝定的黑色玛瑙般光亮十分,她欢喜而安静的瞅着我,一个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体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省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