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依旧看着他,“我走了,你呢?”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鸟窝一般的满头灰发,“我?我上山当土匪去!”然后他顺手往窗外一指,“出了城往东走,不出三十里地就是山,挺近的。”
茉喜收回目光,冷笑了一下,“好,真仗义!那你把钱给我预备出来吧。告诉你,少了我可不gān!”
说完这话,茉喜就不再搭理他了。
对待陈文德的话,茉喜只肯信他的十之三四。陈文德说他仗没打好,她信,她不是没见过他趾高气扬的模样,如果打好了,他不会这么疯疯癫癫。
没打好,那就是打坏了。坏到什么地步,她不通军务,想象不出。听陈文德那一番疯话的弦外之音,竟像是走到了绝路的意思——这一点,她不是很信。
她怀疑陈文德是在试探自己,自己当初和小武坐得近了,都被他疑神疑鬼地教训了一顿,如今他走了下坡路,难保不会又犯疑心病。她自认为是有心计的,绝不会轻易中了陈文德的计,所以自顾自地下chuáng去了厨房,她亲手给他煮了一大碗酒酿圆子。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算是她的男人,他像个土鬼一样地回了来,她闲着没事,理应给他弄点吃喝。
陈文德乖乖地吃了那一大碗酒酿圆子,与此同时,勤务兵用扁担给他一桶桶地挑进了热水。在洗澡之前,小武在茉喜的呼唤下,带着一套剃头家伙过了来。
小武作为陈文德的全权代表,一直住在隔壁院子里给他看守茉喜,陈文德这两个月顶风冒雨地东奔西走,他却是坐在家中岿然不动。如今忽然间和陈文德见了面,他盯着陈文德的脑袋,和茉喜一样,也愣了。随手将那套剃头家伙放在了身边桌上,他望着陈文德,难以置信一般,轻声开了口,“司令……”
他看陈文德,陈文德端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也在看他。无言地对视了片刻之后,陈文德忽然吆喝了一嗓子,“武治平!”
小武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一立正一敬礼,“有!”
陈文德嘿嘿笑了,一边笑一边对着他招了招手,“过来、过来,跪下给我磕仨头,往后你就是我的gān儿子。你十八,我三十五,你喊我一声爹,不算我占你便宜吧?”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一起傻了。小武下意识地看了茉喜一眼,然后没等茉喜转动眼珠回应他,他飞快地收回目光,面无表qíng地垂下眼帘,直挺挺地屈了膝。跪地之后俯下身,他重重地连磕了三个头。
然后以手撑地抬起头,他将一张寡白的单薄面孔仰向了陈文德,“gān爹。”
陈文德缓缓地闭了眼睛,轻轻地一点头,“嗯。”
然后他睁眼对着小武一抬手,“起来吧。”
紧接着用手摸了摸自己乱蓬蓬的灰头发,他又说道:“你们都出去,留小武一个就行,让他好好收拾收拾我这脑袋。茉喜也出去吧,玩儿你那个小崽子去吧,我这儿现在用不着你。”
茉喜没吭声,知道他是要和小武说体己话。转身出门直奔了厢房,她从奶妈手里接过了小赖子。小赖子依然是轻而瘦弱,但是十分省事,吃饱就睡,一逗就笑。婴儿有婴儿的本能,在茉喜一眼不眨地凝视他时,他时常也会很认真地回望茉喜,仿佛是知道他们娘儿俩时光有限,今天还能厮守,明天兴许就天各一方了。
半个小时之后,茉喜从厢房的玻璃窗向外看,看见小武独自穿过院子,离去了。
她收回目光,毫不动心地继续逗孩子。小赖子越长越有模样了,并且是万嘉桂的模样。她不肯去想万嘉桂那个人,只是觉得儿子长得好,将来必定是个漂亮小子。估摸着陈文德洗完澡了,她放下儿子回了正房。陈文德换了一身洁净军装,一脑袋灰毛被小武剃成了寸头,瞧着jīng神了许多。茉喜问他:“你和小武商量什么了?鬼头鬼脑地怕我知道,是不是又打我儿子的主意呢?”
陈文德躺回了chuáng上,将两只脚架上了chuáng头。枕着双手望着天,他不笑也不语。
傍晚时分,小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黑皮箱。
陈文德和茉喜刚吃完了晚饭,茉喜给他沏了一壶热茶,自己则是坐在一旁对着绣花绷子用功。小武进门时,陈文德正在嘲笑茉喜的女红手艺,忽见小武拎着箱子进来了,他也没多说,只漫不经心地一点头。等小武退出去了,他端着一杯热茶起了身,围着地面中央的黑皮箱走了一圈,然后伸出一只脚,将皮箱向茉喜那边踢了一下,“哎,别绣了,过来瞧瞧你的家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