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_作者:苏眠说(195)

  男子一怔,低下头看他,恰逢萧弃一双与他自己极相似的漆黑瞳眸也朝他望了过来。

  白衣人的脚步不自主地放慢了。

  萧弃笑了,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如一只乖巧的小狐狸,“你是谁?”

  白衣人舒了口气。

  这才是苏寂的样子。

  “我是你娘亲的朋友。”他轻声说。

  萧弃蹭了蹭他光洁的颈项,“你身上好香。”他满意地评点,“只有娘更香。”

  萧弃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萧弃的小身板却是一僵。他执拗道:“我娘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的名字。”

  “是么。”萧遗微微一笑,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已冻结,“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萧弃咬着下嘴唇,声音愈来愈小:“我娘也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爹的名字……”

  白衣人很冷静:“但我们现在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对不对?”

  萧弃沉默。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偏过头去,“哇”地一下子大哭起来。

  “娘!我要娘!我要回娘边去!”

  萧遗简直惊呆了。

  这小娃娃这副演技,比当年的苏寂都要qiáng上不知多少倍。假以时日待他长大成人,岂不要成天下第一大骗子?

  萧弃自己当然也很得意。他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本事,不知道把多少大人唬得团团转,除了他娘,没有一个不是遂了他心愿连声哄他的。于是他在哭的间隙里还偷偷斜眼去看这白衣男子,彼却是无喜无怒的样子,他心里有些着慌,便将沾了泪水的手往他雪白的衣襟上抹,萧遗却也毫不在意。

  萧弃不知道,他这一套本就是自他娘那处学来,而他娘这本事行遍天下,也就在一个和尚面前吃了瘪。

  她哭,她闹,她撒娇,她撒泼,那和尚就当空气,从不当真搭理。

  而那个和尚,自然就是现在这个长发飘飘的男人。

  “我再问一遍,你父亲是谁。”他仍旧很冷静,深邃的目光很好地掩饰了方才片刻的惊惶。

  苏寂一向铁石心肠,平素拿眼泪当武器,然而真该哭的时候她从来不哭。萧弃也颇继承了乃母之风,此刻见哭得不济事,也不折腾了,便眨巴着一双泪眼安静地看着他。

  不回答。

  萧弃这不回答,让萧遗心中的猜想又坐实了几分。

  于是那一颗心便往深渊里沉了下去。

  一番疾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残毁的寺庙门前。

  萧弃挣扎着抬起头,白惨惨的月光照在那劈了一半的牌匾上,匾上的字他自然不认识。男子抱着他跨过门槛,他立刻被院内的尘烟呛得咳嗽起来。

  萧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将孩子裹紧了些。

  三年过去了,位处扬州繁华地段的朝露寺却依旧无人修葺,昔年的飞埃扬土仍四处肆nüè堆积,废池荒沼,断楼败塔,裂肚佛与烂页经……帷幔飘飞,仿佛便是那尘土的实体一般,在月光之下,所有的破败与荒凉都无所遁形。

  萧遗一直走到后院,没有多望一眼庭中那棵盛放的丁香树,便往地窖攀援而下。月光渐渐地隐匿了,萧弃怕黑,下意识地箍紧了萧遗的脖子。

  萧遗心中一滞——他记得,苏寂也是怕黑的。

  到得地窖之中,走得几步,推开一扇门,刹那又见灯火通明。这小小地窖里竟然已或站或立地满是人影人声,此刻见他进来,都停了手头动作,一双双亮得骇人的眼睛审视着他怀中的孩子。

  孤竹君当先发问:“这是谁家孩子?”

  萧遗顿了顿,道:“苏寂的。”

  众皆哗然。

  “孤冒昧,”孤竹君道,“敢问他父亲是谁?”

  萧遗道:“柳拂衣。”

  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孤竹君皱眉,想起苏寂对他说的话:“柳拂衣杀我夫君,拘我孩儿……”复抬头,端详一番那小孩与萧遗的面目,没有说话。

  一个女子发话了,却是宋知非身后那戴着面具的窈窕女郎:“既如此,这孩子便是极重要的人质,须好生看管起来。”

  萧遗眸光微凝,“我会看好他。”

  然而那女子已走到他面前向孩子张开双臂,金丝面具之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如深水,“萧公子太忙了,请将他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