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止很愤怒。
五年来,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深重的愤怒,将他整个人都裹挟了去,闷得他头脑俱是发昏。念珠几乎被他捻碎,他浑未发觉这是犯了嗔戒,只是很用力地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你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易!”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
所有的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表qíng里——
杀人,难道不是本来就很轻易吗?
在公子的悬头簿上,每一条命都是有价钱的,谁能出得起这个价,谁就能买走那条命。杀人,本来就只是一桩生意而已。卖他人的命,就跟卖米、卖布、卖小孩,是一样的道理。
云止痛苦地闭上眼,不愿与她对视。
她的目光却很澄澈、很镇定。
她是相信着自己那番逻辑的。她自五岁起便生养于溷沼魔窟之中,五岁之前的人世温暖于她而言早成云烟,她心中唯一能理解的便是柳拂衣手中的人命簿子罢了。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开解她。
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告诉她,她所处之地乃是一方荒芜苦海。
她反而以为她的江湖才是正常的江湖。
沉默很久,他终于只是慢慢地说道:“如此,贫僧与姑娘,还是……分道扬镳吧。”
这一次,她却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好。”
她提着她的剑,转身便走。剑身虽已擦拭得光亮,却犹散发着鲜血的余温。就如她的背影,虽是gān净、窈窕、长发美好,但仍旧透出死亡的气息。
与尸体打jiāo道太多的人,总会有这样的气息。在沧海第一杀的眼里,本就遍地都是尸首。
他当初其实说对了。那地dòng之中,白骨血河累累可怖,她何尝怕过?她只是……想赖着他罢了。
少女的脚步声轻而有序,片刻,便已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云止仿佛还没能明白过来今晚发生的一切,只低身拖起了池冰的尸体,想将他埋在佛堂后院里。
走到佛堂前,他却止了步子。
“……师父。”他低声道。
证缘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他仿佛感受到师父的目光里全是悲悯,温凉的手掌抚上他头顶的戒疤,就如五年前一样。
证缘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下了十个字。
“若人造重罪,作已深自责。”
他缓缓将手掌蜷紧成拳。他知道这句经文后面的话。
“忏悔更不造,能拔根本业。”
“师父……是让徒儿去渡她么?”他抬头,声音仿佛在夜月中颤抖成了千万片,“可是徒儿,徒儿连自己都尚未渡得……”
苏寂知道和尚在跟着她。
因了他一直在身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披挂怎样的表qíng,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身去找他。
最后她便是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
长安皇城,仿佛一切事物都比外面要宏大一些。茶楼里的说书人润一口茶,那嗓门似乎也比外面的说书人要高一些。
这一回,他说的是“血燕子血溅漠北,沉渊剑沉冤没世”。
“话说那血燕子夫妇,原本过得多么适意,两人武功已是当世一流,感qíng亦恩爱有加,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谁知道他们却惹上了一个大仇家——”
见堂中诸人都很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亟待他说出下文,他偏有意停顿了一下,方慢吞吞地道:“这个仇家么,便是扬州沧海宫。”
堂中人无不发出一声叹息。惹谁也不能惹沧海宫啊!
唯有茶楼角落里的一位僧人,仍自眼观鼻鼻观心地念着经,并未理睬这一室喧哗。
而茶楼另一边坐着的佩剑少女此时却陡然站了起来,对说书人冷冷扬眉:“你这说得不对。”
说书人眉头一拧,没想到竟碰到砸场的了。“哪里不对?”他兀自梗着脖子道。
“血燕子夫妇有一个女儿,想必你不知道吧?夫妇俩被害时,这女娃娃才五岁。”苏寂笑着,眼底却如笼玄冰,殊无笑意,“他们被人追杀至漠北,遇害之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沧海宫柳公子,这个,想必你也不知道吧?血燕子若不是与柳公子相jiāo莫逆,怎会将自己的女儿临终相托?”
说书人瞠目结舌,“老夫,老夫讲这故事七八年了,从没人提过异议,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尽在那空口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