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珍珠!”
营外嘈杂中有个身材魁梧得过分的男子朝我奔来,我松口气,“叶护哥哥!”我几乎是小跑着迎去,小手放进他大掌才是真正的松气,他朝我点头我朝他笑。“珍珠,走拉,今天早饭是素馄饨,中午你大哥来了让他好好瞧瞧,小珍珠长胖了些哩!”“真的?大哥回来了?”我翻开他掌,不例外的是小把果脯,咬起来韧韧的那种,我怕苦,偏又是个药罐子,叶护的营帐在后军,从早到晚我都泡在那儿,那儿是药铺是饭馆,还有取之不尽吃之不完的西域果脯。
“是,大哥回来了,大哥昨夜一日往返凤翔请罪自贬,你不去看看?”二哥在身后幽幽叹气。“请罪自贬?”我眨眼,用心分辨其意。“还记得你大哥说的?出征前在我帐中一起吃饭时说的?”叶护学我的样眨眼。“回吴兴?真的喔!”我欢呼跳起,叶护接住我,“小心,别跳,还病着呢!”他轻按我背上,我吊着他臂往白顶毡帐走,那处是回纥营帐,回纥士兵着铁罗圈甲翎根铠,带獐皮帽穿獐皮靴,扎营于后军,与红顶圆帐的唐军营帐极好分辨。吃过馄饨又喝了药,今日天气晴朗,我坐了靠阳的毡毯听叶护讲故事,所谓故事都是关于我的事,三个多月前我大病一场,整整高烧半月,烧退之后我忘了很多事,当然也有记得的,我记得大哥,认得叶护,认得仆固怀恩,也认得李嗣业,认得多数朔方军的将领,有些事也只需旁人略加提及就能想起,只是记忆凌乱支离,空白间断之处便再难想起。
“毋须勉qiáng,上回你大哥说了个词,他说你是选择xing失忆症,名字奇怪也拗口,反正意思就是不愿意记得的就记不起了,本来就不愿意么,那gān嘛还记?”叶护又说完一个故事,今天他讲的是大哥与大嫂成亲,讲完他殷殷嘱咐,说是千万别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大嫂,大嫂于安军拼杀中失去踪影,至今未能寻到,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大嫂不会死。”我脱口而出。“你大哥当然希望嫂子没死,你嫂子是剑圣公孙大娘的徒弟,工夫自然是了得。”叶护赞同,我刚一喜他又改口,“工夫是一回事打仗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人能杀多少人?一百还是两百?敌军可是成千上万!两军撕杀就是甲胄浑身尖矛铁盾也是生死一线,更何况是个女子?你大哥居然留两个女子在虎口,哼!所托非人!”“叶护哥哥,不是我大哥的错!要恨也只恨那个安庆绪啊!是他害我大嫂!”我捏着拳头叫,我大哥心里苦痛,他每次为我上药都双眼红肿,我只在乱军中挨了一刀,大嫂是生死未卜啊,他受的煎熬悔痛还会少吗。“是,不是你大哥的错,是安贼的造的孽乱的世。”叶护拿了果脯罐子来,刚才我听得入神忘了药苦,其实药也不算苦啊,我有果脯甜嘴,大哥拿什么填心呢。“你大哥是恨极,一时失了手。”叶护低低,我咬了果脯倦了厚毡上,四周落下层层厚帘,他轻手轻脚出帐。“叶护哥哥,”我翻开毛毯叫他,“叶护哥哥,下次讲故事讲你好不好?你只顾讲旁人,那你自己呢?”“我。”他回身指鼻,憨憨一笑,“我有什么要紧,睡吧,吃午饭时我再叫你。”
我又睡去,这些月我喝了很多药,每月月初大哥会离营几日,然后驮了大包大包的药回来,真是大包,我有次见他用了两匹马驮回。药很苦,但我在一日日好起来,早睡早起,定时吃饭喝药,叶护都说我变胖了些。我白日在回纥兵营,夜里睡在大哥帐中,大哥不在时叶护会在帐外巡夜,他通常只做不说,烛火之下军帐通明,我看见他的影子,顶天立地直拉到帐顶,这军中这般高的人只他一人。大哥出征那日我们一起吃了顿饭,羊骨香火锅、手把ròu、奶茶,传统糙原节日食物。叶护要走了,我们也要走了,他父王葛勒可汗答允大唐借兵三个月,如今早已过了约定。叶护说等大哥打完这仗他就回漠北了,大哥说会带我回吴兴,不论此战输赢。大哥并非好战之人,他不喜欢杀戮,却不得不杀戮,记得有次营中夜乱,骚乱很快平止,是些安军的降将起乱,乱兵几乎冲到了中军帐中,后来他终于下了杀手,自那次后降兵降将都由二哥处置,二哥心狠得多。
“哥哥。”朦胧中有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发,我的额,我的面庞,喃喃地低声,低声喃喃。“哥哥。”我睁开眼,面前跪着一个人,清攫消瘦,颤身颤手。我蹙眉看他,没有惊惶,没有尖叫,看他颤抖的伸手。那长身玉立,那锦袍玉带,那眉角,那薄唇,那微微的胡茬,一一看去,心门一次次开启又合拢。他很轻柔,象似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碎了我,他手碰到我眉间,轻吁一声,倏地,他猛揽我入怀,双臂,胸膛,下颌,紧紧契合我身子,紧得象似要把我揉进身体里。“珍珠,珍珠,珍珠……”他叫得极慢,颤抖又qiáng忍,狂烈又哽咽,狂喜又穷悲。“珍珠,珍珠,珍珠……”他连续不断地叫,喜声压过悲声,一声声快,一声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