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合声落,照如白昼的火把渐渐熄灭,全营归于寂静,只有执戟郎铁制戟缨于风中发出镪镪之声。脱袜翻卷裤角,脚踝、小腿、膝上俱是青青紫紫,他的药酒的确有效,轻轻涂抹伤处已微微发热,涂了两遍,帐中辛辣气味渐渐浓郁。“哇,珍珠,我王兄可来过了?药酒涂了?”李逽挑帘进帐,双手乱舞,似是受不得这气味。“李逽,你去了中军?我大哥……忙不忙?”我问她,她是累着了,一头跌了榻上,片刻气息渐沉。“你大哥……我跑得算快了,还是没见着,他去打潼关了,叶护也去了……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彼什么,什么的……我王兄说的。”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东周兵法之《曹刿论战》中说的,我轻轻回答,她已睡去。
一早醒来,李逽坐于榻边,支着身看我,大眼盈盈。
“今日没chuī军号么?我睡了好久?呀!你王兄不是说要拔营入城吗?我可是晚了?晚了,晚了!”我一骨碌下地,满地找鞋,结果鞋在她手上,鞋底棉软的羊皮小靴一双。“喏,可是这双,量身订做哩,那么小的脚,也只我王兄知你尺寸。”她啧啧称奇,我夺过一只,闷声穿鞋,果然,合脚包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珍珠,你昨夜说梦话哩,叫了一整夜的哥哥。你做梦了?梦见你大哥了?咦,你说我怎梦不到呢?三哥去了那么久,我从没梦见过他。”
李逽易喜易悲,平日见她大大咧咧行动如风,说起建宁王李倓双眼旋即通红。她低头想她的三哥,我低头想我的大哥。相处愈多疑虑愈多,重阳那夜该是李俶进房,大哥给我的绛紫香囊是皇家用色,正二品以上,郡王亲王袍服,才以绛紫;昨夜他又来,来回疾驰六十里只为亲口告诉我唐军大胜;不是我自作qíng多,仆固玢一事他施恩于大哥,不说十分,总有三分是为留我于后军;昨夜他分明是想吻我,最后唇印鬓间;他还对我所有一切了如指掌,他知我双脚尺寸,他知我跌了淤青,他还说等拿下东都定好好陪我……每次我问,大哥总说我与他毫无gān系,我信我哥哥,可是——“哦,对了,今日后军由城南绕行,扎营浐水以东,我王兄进城清除叛臣、安抚百姓,他说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会带我们赶上前军。”李逽收拾心qíng,我亦收拾心qíng,女人身处军中,帮忙是说不上,少拖累才是真的,洗梳吃饭,收拾简单行装,一路车马哐哐摇晃,我揣了那瓶药酒在袖中,虽然,那味辛辣难闻。
浐水东岸,营帐连绵不断,一望十里。九月二十八日,广平王李俶捷报凤翔,并献俘关中叛臣百人,十月初一,李俶安抚长安三日,拔营东进。十月十三,大军驻扎曲沃东南(今河南灵宝东)。今日十月十五,昨日军报,叶护与大哥攻克潼关,杀敌五千人,攻克华yīn、弘农二郡,率军与叛军在新店(今河南陕县西)jiāo战,叛军依山结阵,唐军初战不利。夜深风寒,我站了后军主帐门前,踌躇再三,终鼓起勇气——“来了。”帐帘突然掀起,我鼓腮捏拳的模样一无所遁。
“进帐来,外面风大。”李俶牵我进帐,帐内几上地上地图铺满,几无落足之地。
“你怎知我来了?”他倒了热水给我,再放了小片冰糖,暖胃润肺。“我在营中看到独孤将军,所以我想你可能来了。”我老实回答他话。自那日扎营浐水后独孤颖调回中军,临走与我告辞,说是改任行军中允,司职护卫主帅,伊贺常晓留下,还来了名大哥军中熟识的郭姓郎将。“独孤颖是忠心,只是过于耿直,不知你xing子。”李俶如此评价,我心里大点其头,这人岂是耿直,简直就是迂直,每每稍有动响便直扑我帐,居高临下刀风四扫,害得我愈想轻手轻脚偏愈东倒西跌,还一身铁甲钢盔拿臂给我,我要真借了他的臂爬起非双手皮开ròu绽不可。“想问我你大哥的qíng形?”他递了封朱漆破开的书笺给我,笺上密密小字,描述详细——“张通儒等收余众走保陕,安庆绪悉发洛阳兵,使其御史大夫严庄将之,就通儒以拒官军,并旧兵步骑犹十五万。已未,回纥叶护使其将军鼻施吐拨裴罗等引军旁南山搜伏,因驻军岭北。郭元帅等与贼遇于新店,贼依山而陈,子仪等初与之战,不利,贼逐之下山。回纥自南山袭其背,于huáng埃中发十余矢。贼惊顾曰:回纥至矣!遂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