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暄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的想法从来都和明哥哥一样。”
“你骗人!”尚欢上前一把攥住晟暄的衣襟,冰冷触觉透过衣料传上她的指尖,她沉默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痉挛似地蜷缩起来,将烟灰色的衣料绞得更紧。“既然这样,秋澈的死和你脱不了gān系!帝明擢了她一个征北军副统领,就是找机会让她送死!他派了一个无能人替代秋家人接管运送粮糙,你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恨秋家入骨,还偏偏没有极力反对……帝明要打压秋家,这些你都默许了!”
晟暄依然沉默以对。
“你怎么面对忘机?从小到大,他事事听你安排,这样信得过你,你该拿什么颜面对他!他当初告诉我,他跟在你身边,是要看你怎样给天下人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西澜,结果如今秋澈又是死在粮糙这件事qíng上!秋澈在北衙跟了你六年,忘机跟了你十年……他们崇敬你相信你,为了你纵死灭也在所不惜,你却这样对待他们……应晟暄,你是冷血无qíng,还是……”尚欢压抑着哭泣,声音嘶哑,瘦削的肩膀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悲哀剧烈地震颤,她蓦地抬起头,浸润在泪水中的目光雪亮如兵刃,“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把他们……不,把除了帝明以外的所有人当作棋子,随意毁弃!”
“明哥哥是我唯一的兄长,与我血脉相连。从一开始,我应晟暄维护的,就只有一个家而已。”晟暄说着,却侧过头去不看尚欢。
尚欢睁大了眼睛,那些含着的泪水终于决眶而出,接连顺着略尖的下巴滚落下去。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只有血缘这唯一一件东西可以让他动容,为了这个,他可以不顾一切是非。他可以对于察访使和一次次将作监送上王府的珍奇器用不闻不问,让她不置可否地收下,只为了小心地不引起世族大臣对于他的赞誉,免得让这声名压过国主的威严。他可以自请为钦使前去沧làng城,行事小心翼翼,只为了不让其他人甚至使自己赢得应该属于帝明的民心。即便帝明近些年如何昏聩如何残bào如何狷狭,他应晟暄都尽力维护,只因为他们血脉相连!原来,只有帝明才足以让他为之付出一切,他对其他人好,不过都是一时片刻的顺便。
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在面前轰然崩塌,自那个噩梦般的黑夜逃脱的她原先看见一片光明,最终却发现这不是什么光明,不过是因为那样深不见底才在一片混沌中凸现出来。从九年前她放心地投入晟暄的怀中沉沉睡去,她便将所有的信任与依赖都jiāo付给他,而作为代价,她亦愿意为他作任何事qíng。包括习得一手中州的书法,包括鼓得一手好琴。若不是为了换得他瞬间的赞许和笑意,她又何苦去费心这些本不喜欢的事物。然而,她突然发现,即便她为他献上生命的祭礼,也换不来半滴自他眼中落下的眼泪——这便是她的结局。
她死死盯着晟暄的侧面,希望从一片茫茫的淡漠中找出丝毫他不过是在故意说气话的痕迹。然而,那个线条温雅俊秀的轮廓不曾移动分毫,他依旧侧过脸不看她。
她探询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悄地拂上面前人的面颊。他的双眉微蹙,云淡风轻的笑意都掩饰不住重重思虑;他的眼眸碧蓝,静如深潭,然而更像镜面,她即便看着他,却也只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无法挽回他的视线。
“你究竟是把我当作什么,是银笼子里的天音鸟,还是花房里的雪玲兰?即便我事事遵从你的安排,你终会在某一天把我送掉,从此以后生死与你再无gān系……”尚欢说完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依然紧紧攥着亲王常服冰冷柔软的衣料。细细一排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她从来都是这样,如同一只小shòu,以骄傲警惕的姿态舔着自己的伤口,不肯低头发出一声呜咽。
滚烫的温度渗透过衣料传到肌肤上,晟暄终于回过头来,然而大颗大颗砸落的泪珠,终究也只教他发出轻轻一声叹息。他看着这个养育了多年的倔qiáng少女,宛如见到了在牯槲岭上怒放的野生缳鸢。狂风沙,无月夜,戈壁上堆垒了消解不去的荒凉,偏偏是这种花在惊叹中出现在旅人的视野里,宣泄着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的绝世风姿。
晟暄感到紧握的拳缓缓地松了。他抬起手,他的动作那样慢,每移动分毫都经过电光火石间的千百次思虑。他就这样,将尚欢蜷缩在他胸口的手指逐一拢进自己的手心中。如若继续下去,那么下一刻,手指冰冷的少女便会同幼时投入他的怀中。然而,他看了看自己握紧了这纤细十指的双手,几乎没有停留,便引着这些探询的手指离开他的衣裳。他的手决然下坠,松开的刹那,对于曾在其中的冰凉指尖仿佛没有丝毫留恋。他的手终于回到身侧,重又恢复成拳。他看着尚欢,脸上没有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