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无话。
忽然,尚欢在回廊拐角停住了脚步,凝住了呼吸。目光及处,是一道飞扬的弧线。对于她,这个金色的檐角熟稔于心,甚至在噩梦中反反复复地狰狞相向。即便闭目,她也能够说出檐角上的雕刻——共有多少只似雁似凤的飞禽,又分别是怎样的姿势。这些栩栩如生的飞禽,就好像她记忆中的母亲,尽管有淡云轻风的姿态,终究还是被牢牢钉死在浮生里。
“欢儿?”晟暄看着怔住的少女,轻轻唤了一声。
“那里是居雁阁。”尚欢说着,低下了头,镶嵌了蓝宝石的华胜落在她的额前,清幽的光芒盖住了眼中神qíng。
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斑斑驳驳,晟暄看见尚欢睫毛微颤、嘴角紧抿,徒劳且倔qiáng地用沉默对抗眼前景物带来的所有恐惧与悲伤。
“九年前,把我从这里带出来的,现在你又把我带回来。是啊,你那个时候没说是同我一起走,你只答应带我出来。那个时候你大概就盘算好,终有一天要把我送到中州,所以九年来你一直让林先生教我大雍王朝的技艺语言……真是打得好算盘。”
晟暄看见尚欢的目光中,有他熟悉却令他心惊的神色。这样的神色,他曾无数次在她和许多人眼中的倒影中看见,也无数次早晨在铜镜和梳洗的清水中看见。
尚欢一笑惨然:“其实,你不必起先在缇罗城中布下这暧昧的戏局,那么多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违背。而且我也愿为西澜献力。”
那一刻,晟暄没有辩解。
然而此刻,听见这个词语从老琴师的口中出现,晟暄蓦地恍然,直bī老琴师的目光冰冷凛冽:“你去找过欢儿?”
“不错,我是去找过宁公主,而且给了她两个小瓶子,一个无色无味,一旦加入茶水,就是最有效的毒剂,还有一个装着解药。只要是为了暄殿下好的事qíng,她毫不犹豫,况且,她恨……”
突然,老琴师住了口,惊恐万状地站起来,盯着晟暄青紫的嘴唇,浑身颤抖起来。
“怎么了?”晟暄不明所以,刚一开口,喉头一甜,他立刻伸手捂住嘴。
黏湿温热的液体从晟暄指fèng中流下,鲜红的颜色衬着苍白的手背,似是生与死的jiāo织,触目惊心。
晟暄近乎好奇地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眼中迷茫的神色霎时闪过,哑声喝止老琴师:“不要叫人!”
“可是暄殿下……”
“放下这里的帷幕……”晟暄说着,硬是挤出一丝笑意,额上已然渗出细细一层汗珠,“我有不测,对你们没有好处……你给欢儿的解药给我……”
放下一副帷幕的老琴师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犹豫片刻,拧开瓶塞放到晟暄面前。
晟暄面色惨白,他再支撑不住,跌坐在石凳上,颤抖着将药丸倒入口中。
“暄殿下……”
“你走!”晟暄嘶声喊道。
老琴师离开前,看见的晟暄右手死死抓住石桌一侧,好让身体不致因疼痛而摔倒在地。他的脸几乎被散落的长发完全遮住,最侧面的几缕湿漉漉的发丝杂乱地贴在额头上,惟有碧蓝的眼眸中,目光依然明澈。
听见脚步声远去,晟暄左手痉挛似地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裳,胸口的疼痛令人窒息,他无法抑制地弓起身体。右手中,捏成一束的玉版纸奏折边缘锋利,生生切进他的手心。大颗大颗的汗水砸落下地,融入石板上斑驳的血迹。
再握不住的玉版纸落在地上,血水立刻洇开一朵艳丽得肃杀的花朵,模糊了上面的字迹。晟暄想伸手去拿,却够不到。下一刻,他忽然蜷缩着笑了——因为这一纸曾经在缇罗城给尚欢看过的奏折,这向西澜公布暄亲王和宁公主在风沙中薨逝的诏告,还有连同这两个封号背后的另一种可能,如今即便可以够到,都再无法成真。
风chuī过,八角亭中,琉璃灯灭了。
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了古琴琴弦,突然一声艰涩的响动,六弦齐断。除此以外,寂静中只有沉重压抑的喘息,和兼有痛苦与释然的一声轻笑。
——你那样依恋我,即便你怨我在爻玄关布下圈套将你送走,依然愿意为了我作那样的事。那么以后,你也一定会为了西澜,在中州的帝京倾尽全力。无论我已然背负着什么,又是否会背负起我一生的遗憾和你一生的憎怨,只要知道你将会在这世上好好活着,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