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知晓,便该明白我是你的仇人。”我眸光一闪,笑意愈深,“你愿意留在自己仇人的身边么?”
“愿意。”她面上无一丝怒色,不悲不喜,又似悲似喜,望去依然平和。
“我既能杀你祖父,亦能取你xing命。”我嘲然问道,“如此,你仍愿留下么?”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cao与刘备煮酒论英雄,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cao耳’。此言自是一种英雄惺惺相惜之意,所以曹cao最终没有杀刘备,而唯有王者,才有如此从容的转身。”上官婉儿眸中忽滴流露出一丝奇异的qíng绪,她的唇角勾起冷淡的笑意,“世人皆将仇人视为心腹大患,是异已,是眼中钉、ròu中刺,恨不能立即除之而后快。但真正的智者却都知晓若拥有一个qiáng劲的对手,其实是一种福份。倘若一个人没有对手,那他便会甘于平庸,养成惰xing,最终庸碌无为。若有了对手,便不得不奋发图qiáng,不得不革故鼎新,不得不锐意进取,否则,便只有等着被吞并,被替代、被淘汰,甚至被杀死。”
“大胆!”一旁的香桂忍不住斥责道。
我却无一丝不快,轻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丝悠然笑意:“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案前侍女。”
“娘娘!”我此言一出,连一旁的林锦都忍不住要劝诫。
“我意已决。”我抬手示意林锦禁言。
这个女孩,有着男人的智慧与狠劲,却又圆滑、世故与冷漠。绵里藏针,如一株荒漠异糙,令我忍不住想看看她将来会开出怎样绮丽绚烂的花来。
我踏前两步,探出手去抚她的脸,她全身一颤,脸颊冰凉如石,眸光却仍是处变不惊。
上官婉儿与太平年纪相仿。太平是天之骄女,从小无忧无愁,她的眼中自然清澈无痕。而上官婉儿的眼中却是幽深,眸光深处是触手成冰的冷冽,她面上一味微笑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失态。那样冰冷的神态,似曾相识,有些熟悉,恍如我自己的临水倒影。
如此想着,我禁不住在唇边挽上一丝笑颜。:“好,我便等着你,等着看你如何将我吞并、替代、淘汰,甚至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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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重重帘帐低垂,寂静非常,微明光线投在青平砖上,犹如时光,静泊如水,却又悄流轻转。
案几上放着青色瓷碗,碗中乌黑汤药,已经凉透,早无热气,只是那浓郁的药香依然静静浮动,侵人嗅觉。
宽大的chuáng榻静置一角,依稀可辨李弘正静躺于榻上,他并未束发戴冠,神qíng微茫,面色与身上的绸衣一般苍白。
他以手掩口,正低低地咳着。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亦未抬眼,只轻声道:“你出去吧,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悠然慨叹:“你连母后都不愿见了么?”
“母后……”李弘全身一震,转身直视着我,呆愣片刻,便挣扎着想下榻行礼。
“你有病在身,不必多礼了。”我伸手拦他。
李弘恍若未闻,仍是固执地下榻行礼。
“平身吧。”我无奈地将他扶起,握住他的手腕,心中微惊,此时已是盛夏,他的手指却仍如寒铁般冰凉。
李弘搭着我的手,回头望着满案凌乱的奏疏,勉力微笑:“儿臣不济,奉命监国,却病倒了,以致奏疏堆积如山,累母后担忧,是儿臣的罪过。”
“弘儿,你的辛劳,母后看在眼里。只是,你的罪过,不在此。”我长叹一声,终是说道,“近来你连连发政令,赦免罪犯,大施仁政,为已定罪的逝臣正名。这本是好事,你的初衷自然无所非议,但此举实是重仁义而轻利害,非一国之君所为……”
“儿臣不知母后所说的‘重仁义而轻利害’是何意?”李弘面色cháo红,双目微眯,“我只知大赦天下,善待已故老臣,是可体现上天的浩生之德、君王的仁德,得道多助,这恰恰符合天意民心!”
“弘儿,你错了。你自小身子病弱,政事多委决于宰相,所以不知政事之吊诡。今年你出宫出巡,体察民qíng,见兵卒的食粮不足,便吩咐将自己赐予分发下去,而后一年中三次大放两部狱中关押的罪犯,又为先帝遣走的罪臣平反昭雪、修墓冢。除了那一丝仁爱,你究竟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什么?”我悠悠地叹息,突然肃然地道,“向兵士分发粮食,你这是在沉默地谴责朝臣玩忽职守、薄待为朝廷效忠的忠勇将领,使得他们在天下人的眼中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大放狱中关押的罪犯,你是在无声地告诉百姓,朝廷大员、郡府官员的昏庸无能,时时都有冤假错案。为罪臣平反昭雪,你是在否认先帝的贞观盛世,使百姓怀疑他的他在英明决断,使先帝的在天之灵无法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