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杜暹回完话,便见楚仲宣忽然出声道:“老臣有一事不明!老臣今日听闻京城里有流言传起,说皇上疑我楚氏有谋逆之心,甚至要铲除我楚氏满门,还要废掉皇后,老臣不敢擅信,只好进宫来问问皇上,不知此事是否为真?”
他一心仗着军功在身,这话已经问得十足嚣张,毫无君臣之法度,旁侧其余人却无人敢出面指责,纷纷垂着头默然不语,等着夜飒的回答。
帘后的茉岚清楚地瞧见夜飒袖口下的十指迅速握紧,手背上青筋毕现,似在隐忍着极大的愤慨,她见势不妙,忙伸手死死按住他的手,夜飒微睁着眼,那里头已然怒火磅礴,终究是咬咬牙,惊异地道:“外边的人也传说大将军你要篡位谋反,要杀朕自立。朕也从来就不信,大将军以为如何?”
以守为攻,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楚仲宣霎时间哑口无言,只笑了两声,“皇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君臣几人心照不宣地寒暄了几句,直到夜飒摆了摆手,语气似乎疲乏已极,“都下去吧!”
外头的众臣这才起身,一个一个退了出去。
茉岚低声劝他:“怒极伤身,御医说你不可轻易动怒,再大的火气,先忍过这几日,这几年皇上都忍过来了,难道还等不了现在么?”
她这样一说,夜飒便似是一松,他垂下眼,似在琢磨着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脸,凑近低声对她道:“朕已经决定了,日子就在这个月十五。”
茉岚不免一惊,却听外头宫女道:“皇上,贵嫔娘娘,楚昭仪来了。”
四德引着朝颜进来,夜飒眉头皱了皱,不着痕迹地松开茉岚的手,“朕有话要和昭仪说,你先下去罢!”
茉岚迟疑一刻,终于还是默默退了出去。夜飒坐在大殿深处,一动不动细细端详着朝颜的脸,两人已经很久不曾见面,他此时只觉她更瘦了几分,从前合身的衣裳,如今腰间都是空dàngdàng悬着。
除却客气疏远的帝妃间的礼数,两人之间,此时竟是无话。朝颜垂首站在那里,不言亦不语,夜飒却是极留意她的神色,目光在她身上寻觅一阵,才说:“最近可好?”
她昂着头,冷冷地答:“我很好。”
他脸上的笑色顿时僵住,道:“今日让你过来的缘由,想必你也知道。”最后一句,他说得轻描淡写。
朝颜默了一会,一字一句地说:“皇上将要做什么,要我怎么做,我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朝歌腹中的孩子,将来由我抚育。”
果然,夜飒听罢眉头一紧,看她的眼神瞬间多出几分迟疑。
往昔的面具撕开,剩下的半点温qíng都被**luǒ的算计与猜疑替代。朝颜抬起脸,目光缓缓对上他的眼,似在讥笑,“家门将灭,从今以后我当真就是再无一个亲人了,皇上就当是给我一点唯一的盼头可好?”她眼中仍旧含着笑,却似要故意揭开心上那道伤得最深的疮疤,偏要让他一辈子记住,是他负了她,害得她今生再做不了母亲了。
“皇上曾经答应过给我一个孩子,君无戏言,不知这个承诺,如今可还作数?”
大殿里静了很久,终于见夜飒点了点头,“自然作数。”
朝颜告退出来,就见冯顺儿引着几个朝臣往正殿这边走来,远远瞧去,走在最前的一人犹为曙目。
因着京中局势紧张,这些日子夜飒频频召见朝臣,一时之间,前朝行走的大臣格外多,而宇文晋磊现在站得极远,目光却隐隐约约已经落在她身上。那不经意的一眼,却似含着令人看不懂的万般qíng绪,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不着痕迹地收回。其余众臣见朝颜亦是纷纷敛目低头以示回避,朝颜仅以团扇障面,侧身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后妃与大臣之间历来诸多避讳,这是极为寻常的一幕,而远处的宫墙下的茉岚不经意瞧在眼底,却似有所思。
女人的直觉向来都是很准确的,茉岚不会看错,一个男人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女人,只有一个可能,他与这个女人有着极亲密的关系。茉岚停驻在原地,心中一直以来的疑团似乎就在此刻尽数清晰。
她一直记得,二月里的那次家宴,自己与朝颜坐在一处,有那么一瞬间,朝颜忽然抬起脸,虚无的目光仿佛在瞧着远处,眼睛里全然是明亮而迷离的神采,yù说还休。她顺着朝颜的目光望去,远处夜飒正同几位宗室亲王说话,那日人多繁杂,唯一与朝颜有暧昧的杨烨早已不在人世,茉岚一时不解朝颜看得究竟是何人。而此时,记忆竟变得无比分明,当日离夜飒最近的人……是东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