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秋风在jiāo泰殿前的露台上轻掠,风扫尘埃,卷起秋日的gān燥与冷凉,太清宁。成祖皇帝建这座皇宫,把帝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比作天与地,暗喻天地jiāo合、康泰美满。殊不知天与地是永远难能相jiāo的,相jiāo时或是风或是雨,或是电闪雷鸣、漫天飞雪,这是宇宙苍穹的规律,执意相jiāo的则注定多是昙花刹那与东劳西燕。天与地只能平行。
从孙皇后进宫伊始,到她的故去,帝后相爱相峙时惊天骇làng,离去后又复平静,百年的宫墙殿宇没有人qíng。
小麟子从汉白玉台阶踅上去,通常会看到一道橘红的身影,微勾着肩膀,抱着拂尘独自站在廊檐下。四十多岁的桂盛,依然选择留在坤宁宫。在孙皇后失宠闭宫那几年,他百般周旋费尽口舌想要调离坤宁宫,如今孙皇后走了,他倒是心甘qíng愿地继续留下来。宫人们百思不解,戚世忠问他:“不若把你调去张贵妃身边?”
早几年桂盛倒是想去,那时戚世忠不让,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戈易主的事儿一gān,今后还怎么做人。
这次桂盛却不去了:“不折腾了,就搁这待着吧。在这座紫禁城里,恩爱色衰皆是过眼云烟,去哪个宫里还不是一样,儿子也懒得再折腾了。”
戚世忠眯着老鹰眼打量了他半天,呵,费心劳力钻磨了两代主子,孬主意比蜂窝眼子还多,末了到最后却被个没甚么手段的小妇人给降服。戚世忠也就不再教诲他什么。
他把差事当得一如从前,清早指挥太监奴才们扫洒,各个角落窗棱子打扫gān净。就和孙皇后没走时一样chuī毛求疵,遇到偷懒懈怠的奴才便一巴掌掴过去,训斥几句刻薄话。下手却是没从前那般毒辣了,每次煽出去前孙皇后亲祥的颜貌便在他脑子里映出来,紧箍咒一般,生生把他这只恶鬼箍成了假老虎。
小麟子迈着台阶走上去,将满七岁的身条儿像男孩子一样削长,桂盛看见了也跟看不见,歪眼睛撇脖子地看向别处。
小麟子就径自往坤宁宫的正殿里走,正殿里的摆设依旧,迎面一张三弯腿罗汉锦榻,金huáng刺绣的纹路繁复斑斓;角落多宝柜上还放着孙皇后的一gān瓶瓶罐罐,几案上一丛未用完的颜料,还有一个长颈胖肚子的花瓶,瓶身上画一副重阳登山图,柿子在枝杈上硕果累累,huáng灿灿的像一颗颗金元宝。画笔才落至一半,应该是肚子就痛了,那登山图上女人的裙裳便永远地恍惚在半山腰。桂盛也没让把东西收起来,依旧原样的摆放着,每天命扫洒太监过来擦一擦。
还有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盒、内殿的chuáng榻上锦褥jiāo叠,一切的感觉都好像孙皇后还在。那光影朦胧间,似乎一回头,又能看见她坐在huáng花梨四腿圆香凳上调脂抹画,忽而颔首抬眉,对人嗔嗤一笑。
妆台底下还窝着一丛磕碜的小碗勺,是小麟子从前过家家用的,但好像过了六岁半她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对那一盒盒胭脂水粉却是好奇心浓烈,有时候站着站着,便踮起脚尖伸手揩一点,往自个儿的樱桃小口上涂抹。铜镜前映出一张男生女相的小脸蛋,乌眼珠子黑亮黑亮,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得一目不错,心是被痴迷的。但若是被桂盛看见了,决计又是要挨呵斥的,什么男不男女不女,小太监妖里妖气欠教训,早晚该把你拖出去挨一百大板子!
龇着牙,牙fèng里磨出的话yīn森歹毒,训斥人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从前是怕被孙皇后听见,如今却是带了惆怅的。惆怅在心中散不去,话便不能说得太多,说多了心乱。小麟子根本也不怕他,舔了舔把胭脂舔gān净,自去偏殿后头找李嬷嬷。
李嬷嬷没有被打发走,依然留守在这座空寂的宫墙里,为孙皇后半生眷恋的夫婿调理着饮食。小麟子隔三差五便过来陪她。这个从十几岁起就看着孙皇后长大,然后又照顾了孙皇后儿女们的中年妇人,因为孙皇后的离世,黑亮的青丝上一夜之间多了几道白发。半生没儿女,听小麟子软甜地叫她一声“阿嬷”,她总是能笑起来的,眼角略微带几道鱼尾纹。
教小麟子识字数数的活儿后来便都是李嬷嬷。自从孙皇后走后,小麟子谨记着她在chuáng榻前叮咛的一番话,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太子爷,功课学得非常刻苦用心。
楚邹反反复复病了有一个多月,病好后整个人瘦脱了形。少年清削的身量挂着宽松的衣袍,俊美面庞也如玉削凿,眼目里都是孤冷与明睿,遥远迷离地也不知道望向什么。小麟子心疼他,每次学完字回去,便在御膳房的小灶上为他炖汤煮羹。得哮喘的不能吃虾蟹海鱼jī蛋huáng和公jī,他的口味也随了他母后,喜欢吃清淡养眼的饮食。她就给他煮了百合梨子汤,再撒几颗补益生津的枸杞子,红红白白妆点着,一路穿过皇极门,送去他的宁寿宫里头,chuī凉了一口口伺候他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