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_作者:安意如(39)

2017-06-04 安意如

  可见这女子受害之深,不是血泪的教训,也说不出这样警辟的道理来。

  从桑叶青青到桑叶huáng落,不仅说明了女子年龄增长,容颜由盛到衰,更暗示了时光的推移。“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一般以为女子嫁过去三年,但另有一种解释:“三岁,多年。按‘三’是虚数,言其多,不是实指三年。”不管是哪种解释,女人都不可能老掉牙,实际上是说女子嫁过去好几年,为男人忙得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所以色衰爱弛。夫妻关系渐渐不和,终至破裂。女子不得已又坐着车子,渡过淇水,回到娘家。她反覆考虑,自己并无一点差错,而是那个男子“二三其德”。在这里女子以反省的口气回顾了婚后的生活,找寻被遗弃的原因,结果得到了一条教训: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只有痴心女子负心汉!

  诗的第五章用赋的手法叙述被弃前后的处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补叙多年为妇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劳作,由于她的辛苦cao持,使得男子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在外做事。可惜,“贵易友,富易妻”,日子富有了丈夫便饱暖思yínyù,开始喜新厌旧,变得bào戾冷酷。“言既遂矣,至于bào矣。”这个“bào”字可使人想像到丈夫的狰狞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nüè待的qíng景。

  后四句写她回到娘家以后受到兄弟们的耻笑。《诗集传》释此段云:“盖yín奔从人,不为兄弟所齿,故其见弃而归,亦不为兄弟所恤,理固有必然者,亦何所归咎哉,但自痛悼而已。”朱熹说女主人公“yín奔”,是道学家的古板气息,我们可以嗤之以鼻;但其他的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她当时所受到的jīng神压力和由此而产生的内心矛盾。

  《氓》中女子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qíng与礼的矛盾,以及夫权对女子的压迫。古礼认为女子嫁人,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xué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这位女子开始时是在集市上与一平民一见钟qíng、私订终身的,后来又乘垝垣相望,显然与礼有悖,终遭丈夫的休弃,受尽兄弟讥讽。她对爱qíng的热烈追求与礼教产生直接的冲突,最终导致了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白居易诗里的女子也一样。她跟随男子到了夫家,以为是找到依靠,追寻了自己要的幸福,不料却因为是私奔而为人所不耻。她的公公婆婆轻贱她:“聘则为妻奔是妾”,说的够直白,够伤人。甚至说她不配主持祭祀,给祖宗献祭,因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祖宗不会喜欢,我们家也不承认有这样的媳妇。可就是这样,那女子受尽委屈,却没有胆气说什么,一直在忍,直到忍无可忍。原因正在于,她离了这男子就没有生存的地方和能力——“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qíng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礼教所缚,一旦离了男子,便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所以即使这男人再不中用,有了他在人前也好像有了块遮羞布——你毕竟是个有人要的女人,而不是没人要的人。亦是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那时的女子宁愿守着一个男人一辈子当怨妇,也不愿被休下堂当弃妇,而且一旦被休就好像xing命攸关的大事那样。

  白诗的开头,女子用比兴的手法来说明了自己与丈夫的感qíng危绝到不可挽回——“井底引银瓶,银瓶yù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yù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接着,女子追忆起当初年少时一见钟qíng的美好时光。《氓》则把追忆放到了最后,最后一章赋兼比兴,在抒qíng中叙事,回忆当初他们相恋时,有说有笑;男子则“信誓旦旦”,表示白头偕老。可是他还未老时就产生怨恨,而且无法挽回。这里用了两个比喻:浩浩汤汤的淇水,总有堤岸;广阔连绵的沼泽,也有边际。言外之意是,我的痛苦为什么竟没有到头的时候?

  必须要赞的是。《氓》充分运用了赋比兴jiāo替使用的手法,时时注意qíng与景的结合,它首先让我们窥见古代集市贸易的一个侧面,然后又让我们感受到古代嫁娶的简单礼俗,特别是将一条淇水作为背景贯穿全诗,显示了构思的严密与巧妙。如“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写相恋时的依依不舍;“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写被弃后再涉淇水返回娘家的qíng景;“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则以生活中所经历的印象最深的场景兴起内心的感qíng。同渡一条淇水,随着主人公前后处境的不同,心境是随之变迁的。此qíng此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yù语泪先流。”大凡先好后坏的境遇总让人有不堪回首之叹。昔日的妙龄少女,竟成下堂妇,被一个不堪的男人,一段不堪的婚姻磨折掉的,何止是青chūn而已,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对未来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