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_作者:安意如(51)

2017-06-04 安意如

  还是他的恩师看得准。王国维说少游“凄厉”,总觉勉qiáng。“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隐晦深流,隐约才是他的心曲。我猜,少游的生命里一定会有相爱如欢的时候,共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chūn日浓醉,他与她画堂做戏,并肩携游拼酒,恩爱如蝶;夏日暂有别离,也是眷眷难当,遥看星河辽阔,织女牵牛天各一方。盈盈一水间多少轻愁喜悦,亦只有相爱的人才领会得到。

  等待一个人的焦灼,似女娲补天的火,熬得爱成了五色石,也好过无人等待的冰冷无慰。人只道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也是形容喜悦。因为爱着,离别着,才有“两qíng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慰语,知道你爱我,我爱你,都不是一时之兴。银河迢迢,正是彼此之间的思念如水连绵。

  后来,他们应是真正地分开了。少游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视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

  遭贬谪,不得不像鸟儿一样迁徙。宦游中他写了一首《满庭芳》来怀念这段青楼岁月。

  山抹微云,天粘衰糙,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qíng处,高城望断,灯火已huáng昏。

  ——秦观《满庭芳》

  东坡爱极了首句疏淡高古的意境,戏称少游为“山抹微云君”。这首词在当时流传太广,连亲戚家人也沾光。秦观女婿范温xing格内向,木讷少言,参加宴会时坐在角落,无人理睬。后来有人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说:我乃“山抹微云”的女婿也!众人惊艳,赶着与他畅谈,无复寂寞。撇开这首词说,范温也是出息得很,堂堂男儿竟要靠岳父的一句词来打天下。我若是秦家女儿回去一定警告他:自己出息点,别扛着我爹的招牌出去应酬。“山抹微云”四个字不是人人扛得起。

  我爱极这首满是落魄意味的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背景越是艳丽,身影就越加荒凉。这是一种刻薄的美。不是自认“薄幸人”就会薄幸。他仍会思念她,销魂,当此际,想起当年,鹊桥相会后,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温柔相拥,是如何的隽永缠绵。

  “伤qíng处,高城望断,灯火已huáng昏。”这样的思念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味道。可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还有个人在灯火阑珊处,微笑守望;少游他怕是高城望断,灯火寂灭,那人却再也不见。

  没人知道少游的爱qíng是怎样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邂逅和等待都是宿命式的凄凉。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可以看得见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已亥记梦》

  这首词很多人烂熟,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词。十年之后,他与继配王闰之结婚的第六个年头,某日,是王弗的周年。他梦魂相扰,犹记得她小轩窗下梳妆的样子,深qíng一片,宛然可见。

  史载,王弗xing“敏而静”,她博闻qiáng记,东坡偶有遗落,她也能从旁提点,与东坡琴瑟和谐。东坡自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又言“余xing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之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容易把与之jiāo往的每个人都当成好人。王氏安静谨慎,与生xing跳脱豁达的东坡正是互补。

  《东坡逸事》里有王氏“幕后听言”的故事,是说东坡每有客来,王弗总是躲在屏风的后面屏息静听。不过我想那应该是些家里的亲眷叔伯,或是无关紧要的官员朋友,来求东坡办事聊天,言谈间偶然论及新物,妇人家听听也不要紧,只当长了见识。这自然是东坡的豁达开明处。那是宋朝,整个人文思想已由唐朝的外放式向内缩紧,女子的天地有越来越小的趋势,东坡能如此待王弗,足见其不是一般男子。

  但若是一gān政要来访,退居密室尚且不及,如何轮得到一个女子,幕后听言gān涉时政?苏轼再豁达也不会做此逾礼之事,他是士大夫,不可能逃脱礼教,即是现在也不太可能。其实中国的男子,从古至今,骨子里未尝有翻江倒海的变动。在某些事上,他们坚毅得叫人惶恐,历经风雨却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