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说:“爱玲从不牵仇惹恨。”其实不是,她只是在荒野里站着,站得久了,自己不晓得难过,仿佛混沌初开就是一个人在那里,本该如此。自然而决绝的姿态。
而在内心深处,她与杜拉斯一样,对于亲qíng的渴慕和失落,只能通过自己的小说一一描摹出来了。这种qíng绪跟随了她一生。
《倾城之恋》、《金锁记》、《花凋》、《第一炉香》、《心经》……我们看不到温qíng的虚妄,四壁是触目的凄凉。人与人之间的心机,你来我往的算计,到处都是绝望的不堪一击亲qíng和爱。
爱玲所以苍凉是因为她站在亲qíng的废墟上,而她骨子里难以排解的忧伤又不时让她惘然。当所有一切皆为过往,你所能拥有的只是自己和回忆。所以,我能理解她中年以后的离群索居,她的安然正是看透了人生,最后恰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gān净。
想要的,永远在手心之外。
入世 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
惘惘的威胁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láng狈的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黑漆漆的门dòng子里过夜。(也不知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划得这么可怜,她们何至于这样地苛待我。)风向一变,冷雨大点大点扫进来,我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来了阔客,一个施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以后要住读的。汽车夫砰砰拍门,宿舍里顿时灯火辉煌。我趁乱向里一钻,看见舍监,我像见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称了一声‘Sister’。她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也来了?’我也没有多寒暄,径自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梦到这里为止。第二天我告诉姑姑,一面说,渐渐涨红了脸,满眼含泪;后来在电话上告诉一个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这个梦,写到这里又哭了。简直可笑——我自从长大自立之后实在难得掉眼泪的。”
这是爱玲对于香港的记忆。清晰而隐晦。
一九三九年开始的港大读书时期,是她自由岁月的开始。
她有自己的计划,一心读书,发奋用功。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有自己的心计,“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甚至有一位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她的聪明和努力也得到了回报,一连得了两个奖学金。于是她梦想着毕业能被送到英国去。
然后战争来了,将所有的计划都打破了,将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灰烬。“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她有一种沉重的幻灭感。
爱玲将自己隐藏起来,窥视着,冷眼看着动dàng岁月里上演的种种毁灭。
与今天年轻人印象中的战争不同,香港之战之初给予她的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gān的事。“像一个人坐在硬凳子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她既没有彻底沉沦,也没有彻底觉悟,而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这样的冷静在那个时代似乎是不恰当的。
但是,当真正的枪声、pào声响起的时候,她也感到切身剧烈的影响。战争的恐怖渗入她的骨子里,腾升起一种幻灭、虚无和绝望来。一切都变得模糊瑟缩,靠不住了。有一种“无牵无挂的空虚和绝望”。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的要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她呼号:“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还枉谈什么未来?”
在那个短暂的岁月里,她目睹了人的自私与空虚,“去掉了一切浮华,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
人生在仓皇中露出本来面目,爱也在灾乱时流露出真qíng来。乱世让人对生活多了一些珍惜。爱玲也多一些明了和爱意。
“这是乱世。”这个年轻的女子,人生虽然未有大的波折,却仿佛已经历经沧桑,有种种忧患涌在心头,一种惘然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