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_作者:安意如(40)

2017-06-04 安意如 张爱玲

  那个遥远的异乡,一个陌生的国度。她为什么会去呢?也许她想在那里寻找在上海失去的梦想。去国总是悲壮的。这是怎样的伤感啊?

  《红楼梦》里写宝玉在薄命司里看见《金陵十二钗正册》。看见探chūn的一页上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探chūn的判词是:“才自jīng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宝玉那时总在似懂非懂之间,不能解悟。

  若是,他的眼光再长久一点,能看到后来爱玲的样子,他会不会了解其中的深意呢?

  别故国,别故土,别故人,从此家国两不全。海天辽阔,却无一处是家,人是苦海孤舟,风中落叶,何依何靠?也许顷刻间就风chuīlàng打,尸骨不全,何怜何惜?

  命运有时候惊人地相似,躲不开,逃不掉,还是纠缠。写着写着,连我亦失落在命运的无常中,黯然神伤。谁逃的开命运的摆布?

  喧嚣的纽约,热闹的洛杉矶,无法释怀一个寂寞女人的心。只有上海,一个绝顶繁盛,却又绝顶寂寞的城市才是她真正的家园。爱玲的苍凉不是荒野的苍凉,而是开到荼縻花事了的苍凉。真正的寂寞不是在乡村僻野,而是在喧嚣的市井中。如同寒冷给人温暖一样,喧嚣常常能令人寂寞。

  据说,她晚年在美国隐居,邻居都不知道这个瘦瘦的东方老太太是中国一流的作家。真是无可奈何。希望不懂汉语的人懂得爱玲的文字,真是太难了。

  爱玲的英文好,从小就好,英文书没有读不懂的。但毕竟中国的文字才能淋漓地展现她作品的jīng髓。没有了汉语深重厚密,掘而无尽的语境,她的文字就像蝴蝶折翅,美则美矣,灵魂却在一点点地流失殆尽。

  在生命深处,看着《对照记》里那些古老的旧照片,爱玲像是欣赏着古老岁月的流逝,感到温柔与惆怅。在温柔与惆怅的回忆里、在异国他乡浅吟低徊着那句“补了又补,连了又连,补丁的云彩的人民”,“我真快乐,我是在中国的太阳底下,……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中国的天空,“暮色渐渐浓了,新月微微的升在天空。”

  盛大的帷幕拉开了,却发现一个空落的舞台,没有一个观众。才是真正的寂寞。纽约、台北、香港都没有这样的背景,她的才华和思绪找不到落点。

  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

  执子之手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爱玲申请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写作。与赖雅相遇。此时赖雅六十五岁,爱玲三十六岁。

  三月底,俩人互访对方工作室。四月一日,他们并肩坐在大厅中共享复活节正餐。五月初,彼此觉得很投趣。

  五月十四日,赖雅告别营地,爱玲向他倾吐了自己的感qíng。六月三十日,爱玲申请的期限满,搬进了纽约一位营友家。

  七月五日,赖雅收到张爱玲的一封信,说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赖雅回信向爱玲求婚。

  八月十四日,爱玲和赖雅举行了婚礼。开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段感qíng生活。

  时间、事件,单调而枯燥。全然没有第一次婚姻那样的làng漫和激qíng。

  以爱玲的清高矜持,如何如此之快堕入qíng网呢?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疑惑。

  “他是粗线条的人,爱jiāo朋友,不像我,但是我们很接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觉得多余。”这是爱玲对赖雅的评价,十分少有。

  虽然“懂得”,却难生“慈悲”,言语中多少有些无奈。于是,就有这样的猜度:赖雅是爱玲面临生活窘迫的一次选择。他的关怀和热qíng感染了爱玲,他的聪明和善良让爱玲心动。

  选择胡兰成也许有俗命的意味,赖雅的出现却是如此偶然。此时此刻,她需要一个丈夫,却不是一个中国人。理由或许与她最要好的朋友是炎樱,而不是苏青一样。

  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如同她的第一婚姻一样,难以评说。

  赖雅对爱玲真是好,琐事不用她经心,照顾得周全。他给了她所需要的安全感,是在胡兰成那里失落了的。胡兰成是人世dàng子,随风飘dàng,自己亦不晓得根在哪里,如何肯给人安全呢?他能给她欢欣喜悦,让她yù仙yù死,就是不能给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