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_作者:亦舒(39)

2017-03-15 亦舒


    我总是在图书馆教她功课,那里静,大,而且放了学,人不多,可以低声说话。

    我喜欢教她功课,她是这样专心,用神,眼睛动也不动的瞪着我看着,用神听解释。我觉得她父亲bī她过来读中文简直是与她作对,她倒没有怨,而见一派要做得好好的样子,这一点她与旁的女孩子不同,她有意志力。

    每天她来的时候,从门口路进来,总象一幅图书一般的美丽:不同的衣服,不一样的表qíng,有时候微笑,有时候鼓着嘴,总有她的花样。

    她的每一种花样我都喜欢。

    有一天她要求我帮她做一首词。

    我有点纳闷:这与她平日用功的态度不同。

    她看着我,大眼睛闪闪生光。

    我想了一想,“如果我替你做了,你自己是永远不明白的,对你没有好处。”我也看着她,怕她生气。

    “有,你做了,我jiāo出去,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平常分,卷子回来之后,我可以慢慢看你怎么做,考试出同样的题目,不成问题。”她轻声解释。

    她分析得这么清楚,我觉得很合理,于是我说:“好,我替你做,你喜欢哪一首词?绝不能‘chuáng前明月光’吧?”

    她笑了:“谢谢你,别做得太好。老师也教过几首,我不喜欢,以前父亲喜欢韦庄的词,你知道这个人?”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人。”我有一分惊异,她的父亲喜欢韦庄,她父亲起码四十左右了吧?我不明白,这么的年纪还能làng漫起来?但是我随即笑了,谁没有年经过?也许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难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细细的看玫瑰,我在想,她是像她父亲呢?还是母亲?

    “喂!你尽看着我gān什么?神经病!”她笑。

    “只有这么一样功课?”我问她。

    “哦,还不够呀,你倒是够黑心的。”她说。

    我看着她,这么俏皮捣蛋,会作弄人,利用人,又亳不掩饰,愿者上钩,碰到这么一个女孩子,我还能做什么?只好随她牵着我的鼻子走。

    “我下星期给你。”我说。

    她用手撑着下巴,细细的看我,“你像我的父亲,说不出在什么地方像。我父亲不年轻了,他四十岁才得了我一个女儿,现在居然赶了我出来,我母亲也不说什么。”

    “你母亲年纪也大了?”

    “不,母亲今年才三十八岁。”她说。

    我点点头,以她的骄傲,她是不轻易说起家里事的,我相信方德明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但是我什么地方像她父亲呢?

    如果她有那样的一个父亲,就不该叫玫瑰玛璃这个名字。

    “我原来有个中文名字,因为母亲不喜欢的缘故,没用。”她果然说了,“你道奇不奇?”她的语气想也是跟她父亲学的,相当头头是道。

    我终于问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你母亲可是中国人?”

    玫瑰奇说:“只有你看出来了,她是混血儿哪。”

    我说:“难怪你这么的白。”

    “是嘛?”她说:“在夏威夷每个人都是混血儿,只要不明显,谁也不细细的去查。也是中国人,很纯的,住在一个地区永远不走出来。我母亲很美丽,有一半是中国人。”

    我不好问她另一半是什么人。

    她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女孩子,开头我们都以为她是纯正的中国人,到现在,才发觉完全不对劲,但是我们不能说她完全不是中国人,她说她有四份三是中国人。

    我心中叹口气,如果她简单一点就好了。

    如果她简单一点,我也不会对她痴到这种地步吧?

    我已经痴得要用红楼梦来解释自己了,老天爷。

    她的手搁在图书馆的长台上,手指细而且长,手指上戴满了戒指,都镶着小小的宝石,我想把我的手放在上面,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