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在手中。
至死他-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gān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後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於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後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脱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我真是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