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诊所,十多个护士都毕恭毕敬的对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宫宝盒,要求非常低,但对我来说,是一项奢望。
刚结婚的时候,林医生颇为担心我,他尝笑说:“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头垢面的艺术家跑了,我的心脏马上会出毛病。”
我只好笑。
后来他放心了,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种穿件脏衣服,留小胡髭的艺术家,并不放在我眼内。
日子过去,渐渐我变得非常孤僻与寂寞,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不想再出现,林医生自然更乐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购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裤,头发长了就梳一条粗辫子,画画的时候身上缚一条围裙,并且想搬到外头去住,过种比较单纯的生活。
我也在海滩游泳,我喜欢棕色的皮肤,林医生不喜欢,他不止一次说过:“好好雪白的一个人,晒得黑鬼似,脏相。”我总是陪笑,可是还是年年照晒不误。
他有一只船,从不出海,除非是孩子们自美国回来,才用得著。
“孩子们”是年年回来的,不外是怕父亲老胡涂了,把所有的家产全花在继母身上,可是渐渐他们也很放心,因每次回来,都看见我一身破烂,对林医生的事业不问不闻,久了他们也晓得不是假装,于是不那么仇视我,也不急著拍我马屁,我们相处得很好。
那天林医生跟我说:“他们又要回来了,你让司机去接吧。”
不知为什么,今年我特别烦躁,当时就说:“你自己吩咐司机吧。”
他们到埠的时候,我出去与几个朋友谈画展的事,回来只见到一屋的人,都与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医生身后使劲的笑。
忽然有一个人说:“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们的朋友,姓赵。”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点点头,“赵少爷,不必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就好。”
屋子里忽然多了近十个人,闹得天翻地覆,我一贯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医生就开心,我不得不承认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扬声问:“有没有人跟我去钓鱼?”
桌球室里只有姓赵那个年轻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们都坐船去了。”他说。
“你呢?”我问。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来。
我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笑。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标准美国大学生模样,jīng神、壮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说。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丽的地方。”我说。
他也很明白,“那当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钱,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在念什么?”
“医科学生。”
“上帝。”我笑说!“我们这间屋子里的医生比诊所还多。”
他说:“你是画家?”
我说:“不敢当。”
我伸伸懒腰,拿了一只水果吃。
他站起来,“是不是找人钓鱼?”
我犹疑一下,此刻拒绝他太著痕迹,于是我点点头。
他很敏感,扬起一条眉,“不要紧吧。”
“自然不要紧。”我说。
我们两人走到海边坐下,太阳很厉害,我架上糙帽,放下鱼钩。
“真静,”他说:“可以躺在这里一辈子。”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我微笑,我虽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没失去自信,并不在乎年轻男人朝我看与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