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日之梦_作者:亦舒(48)

2017-03-15 亦舒

    一到诊所,十多个护士都毕恭毕敬的对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宫宝盒,要求非常低,但对我来说,是一项奢望。

    刚结婚的时候,林医生颇为担心我,他尝笑说:“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头垢面的艺术家跑了,我的心脏马上会出毛病。”

    我只好笑。

    后来他放心了,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种穿件脏衣服,留小胡髭的艺术家,并不放在我眼内。

    日子过去,渐渐我变得非常孤僻与寂寞,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不想再出现,林医生自然更乐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购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裤,头发长了就梳一条粗辫子,画画的时候身上缚一条围裙,并且想搬到外头去住,过种比较单纯的生活。

    我也在海滩游泳,我喜欢棕色的皮肤,林医生不喜欢,他不止一次说过:“好好雪白的一个人,晒得黑鬼似,脏相。”我总是陪笑,可是还是年年照晒不误。

    他有一只船,从不出海,除非是孩子们自美国回来,才用得著。

    “孩子们”是年年回来的,不外是怕父亲老胡涂了,把所有的家产全花在继母身上,可是渐渐他们也很放心,因每次回来,都看见我一身破烂,对林医生的事业不问不闻,久了他们也晓得不是假装,于是不那么仇视我,也不急著拍我马屁,我们相处得很好。

    那天林医生跟我说:“他们又要回来了,你让司机去接吧。”

    不知为什么,今年我特别烦躁,当时就说:“你自己吩咐司机吧。”

    他们到埠的时候,我出去与几个朋友谈画展的事,回来只见到一屋的人,都与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医生身后使劲的笑。

    忽然有一个人说:“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们的朋友,姓赵。”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点点头,“赵少爷,不必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就好。”

    屋子里忽然多了近十个人,闹得天翻地覆,我一贯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医生就开心,我不得不承认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扬声问:“有没有人跟我去钓鱼?”

    桌球室里只有姓赵那个年轻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们都坐船去了。”他说。

    “你呢?”我问。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来。

    我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笑。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标准美国大学生模样,jīng神、壮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说。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丽的地方。”我说。

    他也很明白,“那当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钱,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在念什么?”

    “医科学生。”

    “上帝。”我笑说!“我们这间屋子里的医生比诊所还多。”

    他说:“你是画家?”

    我说:“不敢当。”

    我伸伸懒腰,拿了一只水果吃。

    他站起来,“是不是找人钓鱼?”

    我犹疑一下,此刻拒绝他太著痕迹,于是我点点头。

    他很敏感,扬起一条眉,“不要紧吧。”

    “自然不要紧。”我说。

    我们两人走到海边坐下,太阳很厉害,我架上糙帽,放下鱼钩。

    “真静,”他说:“可以躺在这里一辈子。”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我微笑,我虽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没失去自信,并不在乎年轻男人朝我看与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