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_作者:亦舒(39)

2017-03-15 亦舒

    他吐出两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么回事,他说真的还是说假的?爱上我,他?

    方中信说:“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报应到了,没想到我方某人也会有今天,这番时辰到矣。”他继续笑,笑得那么厉害,笑得眼泪也流出来。

    他用手去揩眼泪,慢着,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不,他是笑出眼泪来。

    我把手帕递给他,双眼看着窗外。

    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前所未有,有点酸,有点饱胀,有点难过,有点愉快。

    “咄,”他还在发脾气,“竟会爱上低能儿。”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气冲天的样子。

    我再苦恼也会笑出来,方中信这个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戏中的喜剧人物。

    随即觉得不应该笑,他这么苦恼,且莫论真假,看样子已筋疲力尽。他说下去,“我可不关心你打从哪里来,是不是天外异客,抑或是妖jīng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厂中开完会,jīng疲力尽,蹒跚的走出来我车子,看到你站在停车场,一照面,就浑身通电,再也来不及,一切太迟了。”

    方中信的声音中有无限苦楚,具一种力量,吸引着我,叫我默默听下去。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让陌生女人上车,又把她们带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全然没有感xing,你的敏感度同咱们的坐厕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rǔ我?”

    “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是一个橡皮人,木无知觉,枉我这样对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来,走吧走吧,我们马上找有关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开他的手,“听你说起来,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来就可以来似的。”

    “我不要再对牢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听腻。”

    我静默的坐下来,第一次,第一次检讨自己的得失。

    老方说得对。

    我之流落异乡,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为他对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这一点,得宠的时候立刻骄矜,失运时马上紧缩求全,很少有我外婆这样,失意间还庄敬自qiáng。比起她,我实在太肤浅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过去,“咱们还是朋友。”

    “请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这个称呼。”

    这人要得寸进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几时见过朋友对朋友有这样两肋cha刀的例子?”他把我抢白得抬不起头来,“我若没有私qíng,不会尽力帮你,我若不是爱你到极点,也不会放弃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挥挥手,“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来。

    终于动真怒,还是爱得不够,我并不打算付出什么,故此立刻投降,举起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得罪你,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办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们铺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响,我的脚步声一路阁阁阁传开,空dòng寂寞。

    我怎能跟他争辩呢,他认为他懂得爱,我叹口气,这种斤斤较量的感qíng叫做爱?付出一定要得回来,倘若得的不够,立即反脸相向,这便叫做爱?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们的世界里,qíngcao仍然普遍落后,同他们没有大差异,人人用尽手段向对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够还要二十年,二十年过去图望三十年,往往此类感qíng寄生虫还称这种手段为永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