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_作者:亦舒(116)

2017-03-15 亦舒


    “新太太美吗?”

    “美。”老huáng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huáng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huáng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huáng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shòu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ròu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huáng妈反唇相讥。

    “huáng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huáng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huáng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huáng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qíng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huáng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huáng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糙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糙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