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焰_作者:亦舒(11)

2017-03-15 亦舒


    他父亲说;「这小道,说话永远像吵架。当年在纽约念大学,年年转系,真是受不了,结果还是没毕业,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写不好,英文连文法也没有,看样子琉璃是比你qiáng多,小道。」

    我不出声。

    我想到小道写的信与字,心就缓缓的软下来,软下来,他决不是最好的,我也决不是最好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发掉。但是我现在不高兴,真的不高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赏,那没关系,但是地又不见得欣赏,那我是为了什么?

    他父亲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亲,他象母亲,何等粗心的一个人,叫我受多少平白无辜的委屈,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没了,然而为什么今夜又特别显著呢?

    吃完一顿饭,小道父亲跟我们道别,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脸颊。

    小道说:「他喜欢你。」

    我说:「是的,我幸运。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弯一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没有必要,我们也许不顺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顺手叫了一部街车,向他挥挥手,「再见。」

    他并不在乎,也挥了挥手,我笑。这是活该,既然我要求的是一点点的关怀,就不该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也还是在微笑的。我的东西在他这里越积越多,还真的不是两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忽然之间我生气了,离开这里走并不是一种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种人,小道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qíng,他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他只懂得无理取闹。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来。

    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个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条马路,要是灯火再辉煌一点,还以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边,要是他现在回来,他会不会挽留我呢?我并不认为他会,我不心痛,我们还来不及建立那种缠绵的感qíng,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我所担心的不是明天会不会后悔,而是想到下个礼拜休假不知该往哪儿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ròu体的接触并不是爱qíng。

    我提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背上还背一个,看看钟,十二点半,小道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与鬼才知道,我开了门,就离开了,钥匙会还给他,邮寄。这大厦有两部电梯,说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来,两个人就差那么一点儿见不了面,咱们的缘份止于此。

    下意识我对他多多少少是有点留恋的,我不赞成同居,我赞成做qíng人或是正式结婚,这三个月来实在过得不轻松,但是走与不走,我都是要后悔的,我有心理准备,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丝萝,他非乔木。

    电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次回去的寂寞,这种无边无涯的寂寞。父母亲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岁,他们吃饭,他们看报,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边无涯的寂寞,只有一架电视机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种寂寞。

    到了楼下,我靠在墙上,那种寂寞,我会甘心吗?那样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的,他不爱我,但是又有谁爱我呢?是的,他不是结婚的对象,但是,目前谁又是结婚的对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总比自己一个人闷死好。我闷过,那种排山倒海的闷。父亲的眼睛只看着电视机,母亲的眼睛有时候会淡淡的看着我,我的痛苦与伤心足足与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伤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认。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挽着箱子上楼,我还是留下来吧,女人受点小气算什么?谁叫咱们生为女人,可是冲到楼上,发觉大门是虚掩着的,我吓一跳,我的天,难道刚才我忘了关大门,一推之下,发觉小道在屋子里。

    我拿着箱子当场僵住了,他在翻抽屉找文件,看见我,他说:「我忘了一张合同,回来拿,你失魂落魄的gān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