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蚀_作者:亦舒(53)

2017-03-15 亦舒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ròu体腐败,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qiáng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cha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qíng,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qíng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