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_作者:亦舒(102)

2017-03-15 亦舒


    我没有哭,我拉开了车门。

    她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却又恳切的。她的脸,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层化妆品,大概是为那个人加的吧?我在街灯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完美的脸。她轻轻的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胸前。

    她身体还是又暖又轻。

    她值得那价钱。值得那钻石。值得那房子。值得这两部车子。值得。

    我轻轻的推开她,「当心生肺炎。」

    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我进了车,发动了引擎,我大声说:「祝福!」

    雪下得很大。这是爱上一只蝴蝶的结局。

    车子转弯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闪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没有?当一个这么有智有识的女孩子要卖她自己的时候,她卖掉的既不是灵魂也不是ròu体,只是jīng神。

    我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这些一快乐的日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一辈子会在想。谁使她变成这样,谁使她不再相信爱,谁使她变成一个不再哭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未来,我只认识了她七个月。

    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没有再哭过。

    我毕业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万镑的医生,我换了新车,不过是一部小小的莲花。每当我经过那条路,她以前住的那层小小旧房子,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想起她。

    普天下并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灯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着,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家呢?一切是无痕无恨的,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家呢?只是为了偶而经过这个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后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那是一个下午,虽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气仍然热,他们家开了中央系统的冷气。有三桌麻将在打着,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穿cha着递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没叫几个戏子来站在麻将桌边清唱,好会享受!

    我马上笑,「啊哟!唱小堂明一样嘛!」

    表姐不介意:「你呀,阿俊,你这张嘴不改,就一天娶不到老婆。」她亲亲热热的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雪白粉嫩,真如chūn笋一般,留着-许的长指甲,搽得血红,看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是给人一种恐怖感。无名指上戴着碎钻戒,几十颗一起闪闪生光。我一向不喜欢碎钻,因此更给我理由挣脱了她的手。

    我问她:「我往哪里坐?」

    「你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她笑,「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别说,表姊有这个好处,她说得出做得到,在她家里,倒真的不必拘束。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